金陵十三钗(25)

书娟的眼睛这时和小愚投来的目光碰上了。

小愚站起来,女孩们听见她说:“爸,我想带我同学一块走。”

“那怎么行?!”父亲粗声说。

“我想带。”

父亲犹豫着。二十多秒钟,女孩们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好吧,你想带哪个同学?”

小愚从厨房的出入口下来时,十五个女孩还是一声不敢吭。徐小愚现在手里握有生杀大权呀。秦淮河的女人们和女学生们隔着一层帘子,也一声不吭,如此的幸运将落在谁头上,对于她们也似乎是了不起的大事。

徐小愚看着一个个同学,大多数的脸都露出没出息的样子,哪怕此刻被挑去当徐家使唤了都乐意。

“刘安娜。”小愚说。

刘安娜愧不敢当地红着脸,慢慢站起来走到徐小愚身边。

徐小愚看着剩下的一张张脸,越发眼巴巴,越发没出息。书娟坐在自己位置上,眼睛朝透气孔的方向看。她满心后悔没跟小愚低头,现在低头太晚了,索性装出一副生死置于度外的淡然。你徐小愚活出去了,就别管我的死活了吧。

苏菲蚊子似的说:“小愚,你不是说,也叫你爸带我走吗?”

这时书娟想瞪一眼苏菲,就这样卖身求荣啊?但她发现小愚正在看自己,小愚的眼睛有善意,但是一种优越者的善意,只要书娟张开嘴,哪怕只叫一声“小愚”,小愚就满足了,一切前嫌可以不记,和书娟重修旧好,无论怎样,孟书娟的家境和在校的品学都配得上做小愚的长久密友。

书娟在那个刹那慌了,嘴怎样也张不开,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小愚。她此刻有多么贱,多么没出息,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小愚终于收回了她的目光,小愚再次玩弄了书娟。她还在继续玩弄同学们。

“抓阄吧。”小愚说。

她从自己笔记本撕下一页纸,裁成十五份,在其中一张上画了一朵梅花。

“我不要。你们抓吧。”书娟说,给了小愚一个壮烈的背影。

“来吧。”小愚说,“我爸没办法把你们全都带走……”小愚几乎在求书娟了。

书娟摇摇头。

抓阄的结果,让一个平时连话都没跟徐小愚讲过几句的同学跟小愚父女走了,剩下的十三个女孩分了一块小愚父亲带来的巧克力。准确地说,是十二个女孩,书娟主动提出放弃自己那份巧克力。小愚想用这点甜头收买被她抛弃的同学,书娟才不给她那份满足。

那天夜晚是以徐小愚挑选两个女同学开始,不,应该是从女孩们听到徐小愚父亲的汽车在教堂门口轰的一声启动开始的。徐大亨的轿车轰然远去,女孩们突然意识到地下室的夜晚已吞没了她们。

帘子那边的呢喃自问自答:“那个同学的爸有钱吧?……到底是有钱人呐。有钱能使鬼推磨。”

“呢喃,你那个开宰鸭场的吴老板呢?他不是有两个钱吗?”

“呢喃两个腿子没把他夹紧,让他跑了!”红菱的嗓音说。

“闭上你们的臭嘴!”

女孩们听出,这是赵玉墨的声音。

“去年他说要给我赎身,娶我做填房。”呢喃说。

“没见过你这么傻个瓜,你跟他去了,现在就是鸭贵妃了!”

“说不定现在连人带鸭子都给日本鬼子杀了!日本鬼子看见呢喃这么俊的鸭贵妃还了得?……”

“哼,他上一个我夹死他一个!”呢喃的声音发着狠。

“呢喃,你闭嘴好不好?”

玉墨又一次干涉。

过一会,呢喃哭起来:“是没我这么傻个瓜!跟他去了,怎么也比囚在这个鳖洞里好!……囚在这鳖洞里,到头来讲不定还跟豆蔻一样!……”

女学生本来就一个挤一个,此刻又挤得紧了些。呢喃的哭诉戛然止住,她们猜,一定是谁把棉子捂到她头上了。

女孩们相互挤靠着睡着了。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她们听见帘子那边的女人们骚动起来,说是有人在门外按铃。日本兵?

十三

英格曼神父还在阅览室读书,这时起身向楼下走去。他走到地下仓库,冲透气孔里说: “没关系,我和法比能把他们应付过去的,千万不要出声。”

然后他走到圣经工场门口,轻轻推开门,却吓了一跳,戴涛就站在门口,一副决一死战的样子。他身后,桌子拼成的床铺上,躺着高烧中的王浦生,谁也不知他是睡是醒。李全有连鞋都没脱躺在毯子下面,一个肩支着身体,随时要匍匐前进似的。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出来。我和法比会打发他们走的。”他伸手拍拍戴涛的肩,居然还微微一笑。

英格曼神父走到门口,听着门铃响了遍,再响一遍,又响一遍……为夜访者敞开门是不智慧的,但拒绝他们却更愚蠢。这时英格曼神父脑子里的念头打过来弹回去,如同一个乒乓球。法比终于出来了,嘴里冒出黄酒在肠胃里发酵后的气味。

英格曼神父打开了大门上半本书大的窥探小窗,一面闪身到它的左边。他是怕一把刺刀直接从那里捅进他眼睛。一把刺刀确实直接从那里捅出来,幸亏他的眼睛没在窗内等着。门外,汽车大灯的白光从门下缝隙泄进来。来了一卡车日本兵?

“请问诸位有何贵干?”英格曼神父多礼地用英文问道。

“开门!”一个声音说。这是中文。据说许多日军士兵和低级军官在占领南京六七天后都会说:“开门!滚出来!粮食!汽油!花姑娘!”因为他们在这六七天里把这几个中文词汇重复了上千遍。

“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诸位服务吗?”英格曼的平板单调语调可以用去镇定任何疯人。

这回是枪托子跟他对答了。几把枪托砸在门上,每承受一砸,两扇门之间的缝就裂开一下。衬映着外面的汽车灯光,可以看到两扇门之间的门栓,仅仅是一根细铁棍。

“这里是美国教堂,几十年前美国人买下的地皮!让你们进来,等于让你们进入美国本土!”法比·阿多那多雄辩的扬州话替代了英格曼神父温雅的英文,日本兵软的不吃,给点硬的试试。

果然一个中国人跟法比对答上来。

“大日本皇军有准确情报,这个教堂窝藏了中国军人!……”

“胡扯!”法比切断这个汉奸的话:“占领军打着搜查中国军人的幌子,到处抢东西!这花招对我们还新鲜吗?”

门外静了一刹那,大概汉奸正在跟日本兵翻译法比的意思。

“神父大人,”汉奸又说,“不要把拿枪的人逼紧了!”

英格曼神父此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一扭头,看见几个持枪的身影从教堂后院过来。看来日本兵早已发现进入这院墙更省力省口舌的途径。

英格曼神父压低声说:“他们已经进来了!做最坏的打算吧。”

“你们这是侵略!”法比挡住那个直扑门口的士兵。“已经告诉你们了,这里没有中国军人!我这就去安全区找拉比先生!……”

一声枪响,法比叫了一声倒下。他只觉得自己是被巨大的一股力量推倒的,是左肩头受了这一推,身体马上失衡。他跌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才觉得左肩一团滚热。同时他听见英格曼神父的咆哮:“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神父扑向法比:“法比!……”

“没事,神父。”法比说。他感觉此刻扑向他的神父,就是二十多年前从讲台上走向他的那个长者;二十多年前,神父似乎为了找一个相依为命的晚辈而找到了法比,而这二十多年,他确实以他的淡漠、隔阂,甚至不失古怪的方式在与法比相依为命。

门打开了,二十多个日本兵向教堂冲锋。

英格曼神父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士兵!请你们立刻出去!”

法比顾不上查看伤势,大步向院子深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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