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24)

此时,她们脚下的地板发出“砰砰”之声。这是楼下老兵们用竹竿捅天花板,自然是以为她们又在疯闹,以此作为严正警告。但楼上仍未静下来。老兵火了,有人从窗口伸头往上喊:“吃多啦?胀饱啦?你们这些小姐半夜三更练什么把式?”

白莉回喊一句:“遭贼啦!正逮呐!”

一听此话,对面男宿舍也有人唏哩哗啦打开窗子,大声问道!“贼在哪儿?捉住没有?”整个院子热闹起来。

田巧巧只得到晾台上解释!“没事没事!我丢了条军裤……”

萍萍接道,“今天中午遭贼偷啦!”

这时,男宿舍的窗口蹦出个人来,冲楼上喊道:“黑田大佐!你话说清楚,谁是贼?!”这是赵源那口唐山话。

一声“黑田大佐”把火点着了。田巧巧正愁没地方发泄,这下全冲赵源来了:“谁是贼谁应声儿!”

“黑田大佐!这话你可别急着往回收!”

“收?姑奶奶啐口唾沫都生根!谁接茬谁就是贼,不然他心虚什么!”

楼下的女老兵女干部们均已探出迷离懵懂的脸:“大半夜吵什么?再吵上前院喊徐教导员去!……”

赵源可不依,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大冷天穿着背心短裤,一身杠子肉疙疙搭搭:“田胖子!你他妈有种下来——谁是贼?!”

白莉几乎要给他作揖打躬:“没说你,田巧巧不是这意思……她今儿中午丢了条军裤,心里窝火……”

“她那裤子是风刮下来的,我给拾了。她不但不谢我,还冤我是贼!……”

田巧巧一听,忙问:“什么什么?你给捡着了?在哪儿捡的?”

“哼!我稀罕你那军裤?一条裤腿能装二百斤面粉!”

楼上楼下都笑起来。大家知道田巧巧领的是副一号军装,并让司务长别给她张扬。

风波平息,皆大欢喜。人人都想起清晨要出操的事来。一会儿,大家都钻进被窝,唯有黄小嫚在闷声不响地收拾东西。田巧巧看看她,终于说了句:“我可没打算搜你,是你自个让搜的……要我帮你收拾吗?”

黄小嫚摇摇头。她并无怨色,似乎很习惯这些,生来就习惯了。人们甚至连一句安慰或道歉的话都没有,好象也很习惯。乔怡看着黄小嫚的一举一动。小嫚见她依然醒着,赶紧去拉灯绳,以为亮着灯妨碍了她睡觉。

“没关系,你收拾吧。开着灯我一样睡得着。”乔怡轻声道。

她还是把灯关了,黑暗里回答乔怡:“有没有灯对我都一样……”

可有没有公道对你也一样么?乔怡心里一阵酸涩。真是个谜呀,这小耗子。

第二天晚饭后,黎队长找到乔怡,说是有件事要和她谈。他把她领出门,走上通往郊区的林荫道。

“昨晚上你们屋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误会。”

“误会?”黎队长停下脚瞪着她,“你说得轻巧。这种误会为什么不牵扯到你,不牵扯到宁萍萍、白莉或者桑采,为什么独独是黄小嫚?!”他逼视着乔怡。

“黄小嫚是有些让人看不惯的小毛病……”乔怡申辩道,“只是大家对她太过分了。”她又玩个平衡。

黎队长沉闷地叹了一声。

“你们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身世……听说你是黄小嫚唯—的朋友?”

这话打哪儿说起呢?但她还是十分抱愧地点了点头。起码乔怡从不参与作弄她、孤立她的集体活动。

“这是她告诉我的。她说只有你从来都向着她。你给过她面包……”

“从来”这个词大概不准确。乔怡记得只有那么一次,她为她几乎和桑采翻脸。那是一块巧克力引起的——“哎呀!快看呀!这是怎么了?!”桑采打开抽屉大叫起来。大家惊慌地围上去,只见一块巧克力四周被老鼠啃得缺口豁齿,望一眼也让人起鸡皮疙瘩。

“快扔了吧!弄不好要得传染病!”其他人也齐声赞同。

唯有田巧巧朝巧克力瞥了一眼道,“哟,这么大一块?扔了怪可惜的。什么传染病,我们农村谁家没个把耗子?你用刀把耗子啃的地方抠掉照样吃!……”

桑采赶紧说:“那给你吃吧?”

田巧巧陡然冷下脸:“我还没穷到那份上!”

“……那你们谁吃?小方,你要么?”

小方哼了一声:“你请客?——小小年纪,别学那么多坏心眼。”

桑采愣着,说良心话她实在不知道“坏心眼”为何物。

这时黄小嫚走进来,白莉突然给桑采使了个眼色,又朝她努努下巴,然后便心花怒放地退到一边去了。

“黄小嫚,你过来!”

黄小嫚猛一怔:“干嘛?……”她又朝其他人望望,似乎想探个吉凶。

“你吃巧克力吗?”她赶紧摇摇头。

“哎,你别走!……你看,被老鼠啃的这些我都用刀剜掉了。她们都说扔了可惜,你吃吧?”

黄小嫚边往后退边说:“我不吃。我有,我妈给我寄了巧克力!”

桑采急切地:“你瞎讲!你妈妈什么东西也没给你寄过!”

黄小嫚默默地盯着桑采,目光在恳求这个胡闹的孩子饶了她。

白莉突然笑起来。桑采傻乎乎地也跟着笑,两人从嬉笑到大笑,最后简直笑得发狂。

乔怡不知怎么大喊一声:“行了!够了!缺德的够了!”

两人一齐愣住了,似乎感到意外。乔怡飞快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回头道:“不管怎么也不能这样作弄人!”她忿懑地将门狠狠撞上。屋里笑声又起,这笑里也包含对乔怡的挑衅。

乔怡走到院子里,发现黄小嫚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她后面。她对乔怡感激地、讨好地笑了一下,而乔怡却赶紧扭过脸。她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人群中有两种孤独者,一种是过于傲慢,一种则过分自卑。乔怡属前者,黄小嫚属后者,也许仅孤独这一点,使她俩偶尔彼此关注。等乔怡再次转过头,发现黄小嫚已寂寞地走开了。

“当时我招她来的时候,”黎教员被烟蒂熏得眯起眼,“并不是看中她有什么特长,或特殊天赋。你知道,她甚至—无所长,可我动了恻隐之心。当我看到这个女孩子的生活环境和她在家庭里的处境……我就想,部队是有责任救这个孩子的。部队救过多少孩子啊!包括我自己。是啊是啊,我不否认她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可我相信在一个年轻人的集体中,她的性格会慢慢改变的。你们如果了解她的家庭……”

“她的家庭……不是很好吗?她父亲是老干部。”

黎教员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关于她的家庭,你只知道这些?……”

乔怡不是那种追根刨底觅人隐私的人,但她喜欢凭自己观察所得的参数来分析。她曾在黄小嫚的家庭及父母问题上发现一系列蹊跷。

那次小方回上海探亲,正逢橘子上市,上海兵都托她带些给家里。黄小嫚几天前就开始准备,弄了只大纸箱,里面少说也装了二十斤橘子。她挺难为情地对小方说:“还买了两百只鸡蛋,我已经用纸一只只包好……你路上别让人踩上去就行。”小方怨天怨地地把她那分孝心带到千里之外去了。莫怪小方抱怨,所有人捎回去的东西加在一块也没她一个人的多。这帮上海姑娘滑头,用少量土特产取悦父母,父母却将回报她们一座“食品公司”。加上她们每封信都诉苦,在父母们的想象中,部队就是“二万五千里”,只有草根树皮吃。所以只要有机会,上海的食品便通过各种“传送带”来到此地。这类情况黄小嫚是例外,她捎回去的东西总如石沉大海,尽管她一次又一次增加分量和品种。

不久,黄小嫚收到母亲的信,说全家都吃上了她捎回去的橘子和鸡蛋,很高兴,并准备也托小方带些吃的给她。黄小嫚兴奋地把这封信给乔怡看,又忍不住给桑采和田巧巧她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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