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25)

乔怡猜想她兴奋的原因并不在食品本身,而是填充了她感情的饥肠。她感到自己终于有了一次与别人的平等;终于有了一次向别人炫耀的机会,终于将向所有人摊开她五光十色的食品,在咀嚼的同时谈着家庭成员中最琐屑的趣事;终于……

终于盼到小方的归期。她和大伙一同到火车站去迎接。果然,小方见了黄小嫚就嚷:“回来还是你东西最多!”

小嫚拎着那个大网兜,“哦哟!真是的,我妈发痴啦——带这么多东西!”她笑着,并把笑脸转向每一个人。

回到屋里,她把网兜“嗵”的一声放在桌上。田巧巧闻声走过来:“嗬,你妈对你不赖呀,这么多好东西!快打开,让咱也长长见识!”

黄小嫚打开网兜,拿出一盒糖果,看了看,轻较放在了—边。田巧巧念着那上面用彩绳扎住的卡片:“送给王若川首长,恭贺新春……王若川是谁?”

“大概是我父亲的老上级。”

“你父亲?”

她眼里有几分不自然:“我父亲过去在这里工作,老关系都在这儿……”

“哦——”

接着她又拿出一筒精美的饼干。上面也有一张类似的卡片,是恭贺某某“令嫒新婚”。

“哟!这回又是谁?”

“大概……是老战友。”

乔怡渐渐发现,她每拿出一样东西,脸上就少了一点血色。

“噢!”田巧巧抱不平地说,“你那什么倒霉的爹!闹半天这全不是给你的呀?”

黄小嫚的动作慢了。这样七拿八拿,网兜渐渐露了底,可没有一样东西标明属于她的。网兜终于空了。倒也没完全空,还剩下一袋五颜六色的弹子糖,哄学龄前儿童的那种糖。唯独它上面没有贴那种标签,是这个家庭对这个遥远的女儿的厚赐。黄小嫚呆了,她的手再也不敢朝网兜里伸。她看看周围的女伴。她多么想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她实在心力交瘁。田巧巧知趣,正打算走开,小嫚却忽然站起来,用两手张开巨大的网兜,对大家说:“你们吃糖吧!”她几乎在求她们。

大家此刻的心情都一样:不忍心不吃,也不忍心吃。

乔怡把这件事告诉了黎队长。他听着,不动声色。须臾,象吃了一惊似的将烫手的烟头扔掉。

“当时我抱着希望把她带到部队。部队是个温暖明朗的地方,正象你们常说的一是个大家庭。大家庭的成员应该是平等的……可我哪里想到,一切没有变得好起来,反倒变得越来越坏——你说,是我当初做错了么?”

“不,您没错。是我们的错。是我……”乔怡由衷地自责。但她明白这自责并不牢靠,它不久又会被嫌弃所替代。只是自责后的嫌弃或许会有所收敛,或变为那种作态般的友善,而这种友善却更增加她内心的防卫。那么这又是谁的错呢?……

“这也许不是某个个人的错。真的,我简直不知道有一种多么大的力量,会把一个女孩子的心拧成那样弯弯曲曲的。同情弱者,是人之常情。但同情也有它的选择性,它往往带着种种偏见。这道理,你明白么?”黎队长把脸转向乔怡。

她慢慢点着头。

“也正因为你明白,我才找你来说这些。我想,应该把她家庭的情况告诉你?……”

“嘀玲玲!嘀玲玲……”

乔怡的回忆突然被这炸耳的铃声打断,她这才发现房间里还配有电话。难怪丁万强调这是“师级房间”。

“喂……”乔怡拿起话筒,“哪里?……”

没声音。

“您找谁?……怎么啦?你要哪里?”

奇怪。电话里始终没声音。乔怡只得将这莫名其妙的电话挂断。

第08章

黄小嫚听见隔壁客厅里拨电话的声音,似乎是要什么招待所。杨燹这么晚还给谁打电话……电话“咔嗒”一声又挂上了。她听见他在房间里踱步,一种焦躁的情绪被贯通的木质地板传导过来。她的睡眠总是很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醒来一摸脑门全是汗。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长这么大的。她喜欢夜,夜似乎能庇护她,比隔壁那个男子汉的庇护更为可靠。

杨燹头一次出现在宣传队院里,黄小嫚就认出他是谁了。他完全忘记了她。(童年,有多少荒唐的事值得浪费记忆呢?)她当时对他的出现很惊讶,甚至惊喜:不管他曾给过她怎样的待遇,他毕竟是除父母外第一个触碰她的人。那种触碰在童年是可怕的,疼痛的。而如今,疼痛淡忘后剩下的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女孩子的原始意识对异性的强悍的羡慕。那时,她怕他,痛恨他,但同时又觉得,一个让人害怕的人才了不起。她听过有关魔王的神话,在她幼稚的想象中,魔王就是他那个样子。魔王是可畏的,但他能轻易征服一颗心。

这“黑皮魔王”领着一帮男孩坐在省委大院的台阶上,见她走过来便齐声喊:“你爸是个大右派!你妈是个小破鞋!……”她当时只有三岁,既不懂“大右派”,也不懂“小破鞋”,只知道父亲在她生活中消失了,母亲常常把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领回家来。她上幼儿园不再有人接送,母亲总是很忙,因为那个络腮胡子只有一条臂膀。她不明白为什么少一条臂膀的人反而会多出那么多事儿。从幼儿园回家是触目惊心的,那个黑皮肤、高个头的男孩说不准会从哪里蹿出来,给她几拳或几脚。她永远忘不了他那双野性的黑眼睛里,闪着那种虐待小动物似的快意。黑皮是群男孩的头目,好似山大王终日被一群小鬼东簇西拥。她记住了这冤家叫什么“小显(燹)”。

母亲不再放心她出门,把她反锁在屋里。她有一个洋娃娃,是两岁生日那天爸爸送给她的。洋娃娃承受着她的孤独、溺爱和突如其来的怨艾与怒气,她会把她在外面所经受的一切照样对洋娃娃重演,就象母亲对于她。她打它,骂它,把它摔得“哎哎”作响时,又象妈妈哄她那样再抱起它。洋娃娃终于不堪忍受这无常的喜怒,从破碎的躯壳里撒出许多锯末,渐渐瘪了。她不再有什么伙伴,就搬了个高凳子站上去,双手抓住窗栅栏,成天向外呆望。但就这点乐趣也很快被妈妈剥夺了。因为有一天她从凳子上摔下来,磕破了颌,妈妈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糊上一层厚纸,只留最上面一排玻璃向屋里输送亮光。她又爬上去试过,任她怎样踮脚尖,也只能稍稍露出个额头。但她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虽无快活可言,毕竟终日太平无事。

有一天,她听见有两个熟悉的嗓音在门口对话。

“是这儿吗?……”这是个成年人的声音。

“是这儿。她们去年搬到这儿来的。”

她突然辨出,说话的男孩就是那个经常请她吃老拳的冤家。

“你找她们干吗?”那黑皮冤家问。

“我想看看我女儿……可惜家里没人。”

女儿?是爸爸看她来了?是那个他常常想念又忘了模样的爸爸?……她不敢出声地把耳朵贴在门上。

“她家有人……”黑皮说。

“可门是锁着的。”爸爸充满遗憾。

“她妈上班时总把她锁在家里。”男孩又说。

“为什么?”

“……不知道。”

亏他说不知道!

“我帮你撬开门吧?”男孩挺在行地建议,“我去找个起子……”

“不用了!这多不好。我下次来……再看吧。”光听声音,爸爸象个老太婆,“谢谢你,孩子。”

“你走啦?……”

屋子里的女儿终于忍不住把嘴巴贴在门缝上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呀!”

“……!”爸爸却没有一点声音。

“爸爸,你走了吗?……”

她趴下身子,肚皮贴着地,看见门下面有一双很大的脚——总算看到爸爸的一个局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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