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68)

哭,都是给人看的。没人看见的泪水才是流自伤心处。“你走吧……”

他真的走了。一个月以后他调到军区干训队,不知是上级的意思,还是他自己请求的。总之,他象得了特赦一样走了。走的那天,他的脸那样轻松,比任何一笔挠头的帐目结清更轻松。爱别人是痛苦的,被别人爱或许更痛苦。

她骗自己说:我会忘了他的。

但当他再次出现时,她发现人唯一骗不了的就是自己。一块石头掷进深潭,石头不负责任地迅速沉底,水面却会久久地荡着一圈圈涟漪。一年后,她和他在一次全军区大会上相遇。那是散会时分,他在会场的一端,而她在另一端。他喊了地,似乎是下意识的。她停下脚步。他推搡着急匆匆退场的人群,想尽快走到她身边来。她竭力抵御人流的冲撞,等待他。但一辆辆小轿车和人群掺和了,形成难解难分的局面。她忽然怕了,往日的羞臊一齐涌上来。她该对他说些什么?作何举动?他心目中曾经对她怎样想的?……所以等他终于挤过来时,她已悄悄离去。

她分明看见他眼里闪着激情,她分明看见他急切的神色,可她的自尊无法承受第二次伤害。

多日后,她后悔了。或许有了转机呢?给他写封信吧,别写那种直来直去的信,写……可写什么呢?

写了无数信纸,纸面全是空白,怎么能说空白呢,那上面盛接了无数滴泪水……

……一滴泪水顺着太阳穴流下去,落在肩膀上,“啪嗒”一声,真沉,象颗成熟的玉米粒儿。她左右看看,小耗子和采娃仍偎着她睡得很甜。她让泪水流着——怎么会想到那件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呀。记得为自己的单相思,她还买了西瓜请客,当时女伴们由衷地为她高兴……现在想想真无聊。恍若隔世啦……

她开始感到身体状况在变化,眼珠木木的,嗓子眼发堵,喘气十分费力。她的力量在减退,心脏跳得那样不情愿。两个女伴都睡得那么熟,可她此刻多想唤醒她们,让她们相信:她的的确确爱过一个人,虽然他或许并不爱她。被人爱幸福,但爱别人何尝不幸福?把这样的感情瞒下来,带进那个永恒世界,大亏啦!……

你们都不相信吗?我也爱过,踏踏实实地爱过一个人啊……

田巧巧临死前几次呼唤乔怡,这个答案在她的那封信中找到了。

她说,她是为了给一个人(她爱的那个人)写信才误看了杨燹给乔怡的那封信。她想写封信把心里想的说个明白,可她生来找不到那样的词儿。她知道,他们都有那样的词儿,于是她把乔怡搁在枕边的信打开了。不是故意的……

她花了五个夜晚给乔怡写这封信。她没有勇气当面向乔怡说清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嘴笨,怕想说也说不清,不如写吧。她想,当乔怡看到这封信时,说明她已不在了……

清晨,数来宝骤然醒来。是对面山头上的枪声把他惊醒的。

小耗子一骨碌爬起来:“大田呢?大田怎么不一见了……?!”她看见自己的藕荷色羊毛衫平整地叠放在身边……一种不样的预感将三个人慑住了。

采娃惊恐地瞪着眼:“不会的,不会……”

小耗子走出山洞,四处寻觅。忽然,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她在这儿!……”

两个人连忙赶过去,但一下子又在几步开外煞住脚。难道仅仅几个钟头,她和他们之间就隔开了—个世界?采娃向前踉跄了几步,双手搀住一棵树,但仍然无济于事地滑下去,瘫软地跪在地上。在她稚嫩的人生中,第一次接觖到死。死是这样的虚假,与活几乎毫无差别;死又是这样真实,谁都不能拒绝接受它。

她悄悄地、孤独地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远离大家。她为什么要挣扎到这里?似乎还想往前,微仰的下巴和竭力向前伸着的手臂表明,假如她有力气,还会爬得远一点。她这是想到哪里去?或许她渴了,想去寻一口水!或许……她顾念姑娘们胆小,怕自己的死吓着了她们?

开始降雾了,四野变得湿漉漉的。垂首默立的三个人似乎己化成这山上的草木,一动不动。

……

人们把这种状况叫作死。

她那尚未褪色的嘴唇,半开着,象渴望什么。这处女的蒙昧而纯洁的嘴唇,被树根下悄然绽出的一条嫩枝亲吻着。从来没有人吻过这嘴唇,这嘴唇尚保留着吮吸母乳的记忆……

雾,白茫茫的。天地草木都在服丧吗?……

“你刚才说田巧巧什么?说了半句怎么咽回去了?”杨燹问乔怡。

“哦,没什么……我把下半句忘了。”

乔怡哑声说道。

第22章

还有比失去生命的代价更大吗?还有比生命更难以赎回的吗?……田巧巧不在了。她那年轻轻、活泼泼的生命,她那向来都爱着所有人、而从未被人爱过的生命,于一夜之间便整个儿地献出了,毫无怨言地捧给了乔怡和所有人,这还有什么不能抵偿的呢?

乔怡忽然改变了念头。

杨燹和她走进一座街心花园。

她不再想为自己重新塑造一个形象,不想用死者的宿愿洗清自己。杨燹,假如你还为那件事耿耿于怀,那就由你去吧!我已不想为自己解释,挽回你的信任和爱情,那样我就要出卖一个献身者。田巧巧假如不去替我找那双陷在泥里的鞋,她就不会……她是为我死的,我应当并心甘情愿替她承担一切。因为她付出了一个人一生只能付出一次的、最宝贵的东西。就让那笔债务永远记在我头上吧,就让你杨燹永远象个债权人一样蔑视我吧……你听着,我永远不会对你解释。永远。不会。

亲爱的田班长,你的信及你的愿望将付之一炬,乔怡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安息吧……

人世间充满多少牺牲啊。有的看得见,有的却看不见。就由我们这代人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牺牲交织起来,织成一个奇特的时代。

“喂,你怎么啦?”杨燹看看乔怡,“你想什么呢?老是愣神……”

乔怡摇摇头,再把头埋下去。此刻她只想和他一起无言地呆着。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忽然拍拍她肩膀,“你现在即使和我在一起,也把锋芒藏到暗地里了。你成熟了,伙计,你开始相信自己是对的了。我自信对你的理解总能步步跟上,你说呢?”

“……你最近还打算做什么?”她绕开话题。

“忙着和黄小嫚结婚的事。她父亲来了,可我父亲还没批准。”

“够你忙的!……我帮得上什么忙?”

他突然阴沉了:“我不会请你救驾。我才不让你看笑话!”

乔怡有气无力地:“……看笑话?杨燹,我这辈子会不会再看见你都难说了!……”

他僵在那里,面有愧色。最终还是乔怡让步,小心翼翼地挨近他:“我后天就回去了。一事无成……大概我这次不该来。”

“别说了!”他粗暴地打断她,“不该来你干吗来?”

“送我回招待所吧。”乔怡平静地说。

“不!”

“那我自己走。”

“不行!”

乔怡怨忿地看着他,泪水突然涌出来。

杨燹攥着两只拳头,在膝盖上捶着:“你为什么这样不理解我?……”

乔怡被他压抑的喊声震得浑身一抖。

“你以为我还在为七六年那件破事记你仇?你以为我一次又一次向你发作,是为了报复?包括我跟黄小嫚结婚,都是为了报复你吗?……因为失去你,你知道我多么后悔吗?”他沉闷地说完,一把将乔怡从长椅上拽起来,“我要你明白,我从来都是爱你的——即使我和你没有七六年那场变故,我也会选择黄小嫚结婚!这是必须的!与我对你的爱不相干,更不关你的事!好了,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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