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嫁人(19)

“您别管我。”齐之芳一脸烦躁。

齐母边把齐之芳往厨房里拉,边轻声叹道:“我不管你谁管你?墙多凉啊,你跟它贴那么紧!刚刚小产的人,脊梁骨非落下病不可!我问你,你到底跟这位李处长怎么回事儿?”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是不是你又碰上什么人了?”

“妈,您快出去吧,不然李茂才该怀疑了!”

“他已经怀疑了。”齐母不为所动。

“我总不能现在出去呀!”

“你是不是跟那个小戴?”

“我跟您说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见母亲近乎一针见血地直接点到了自己最心虚的地方,齐之芳的心有点乱了,她故意岔开话题道:“孩子们都饿了吧?”

“孩子们有我呢。你在这儿好好暗藏着吧,啊。”齐母叹了一口气,脚步沉重地向门外走去,不想她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道:“芳子,别又靠墙,冷。”

再有千杯万盏的酒量,也架不住心内有事。酒入愁肠,才不过小二两酒就让李茂才眼睛微露出醉意,面孔越发阴沉。

王东、王方、王红挤在舅舅和姥姥之间,拘束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王红一不小心,把勺子掉在地板上,吓得赶紧看看李茂才。齐母赶紧把自己面前的一把勺子递给王红。王方的筷子向那只烧鸡伸过去,手却停在了空中,五官突然扭曲。

原来桌子下面,王东使劲踩住了王方的脚。王东知道这只鸡是姥姥特意买回来给母亲齐之芳补身子的,所以他觉得这鸡王方她不应该吃。

但王方又不是王东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明白王东的这一番对母亲的孝心。挣扎着将脚抽出,王方当即报复似的狠狠踢了王东一下。王东被踢后,吃痛反击,立刻一脚踢了回去,不想王方却在此时机敏地缩回了腿。王东的脚则狠狠踢在李茂才恰好伸过来的腿上。

李茂才疼得眉头一皱,目光凶狠地朝几个孩子看去。

王东吓坏了,赶紧埋头喝粥。

齐之君察觉到这一切,立刻将酒盅举起:“来来来,李处长,你今天作弊啊,喝的还不到平常的一半儿!爸,咱们再敬李处长一杯!”

三个酒盅碰在一起。齐父、齐之君、李茂才将酒一饮而尽。

齐母把一只鸡腿放在李茂才碗里。

“你们喝,我再去拌个凉菜。”齐母有点担心躲在厨房里的女儿。

不想李茂才望着齐母消失在厨房门后的背影,脸色却一下子变得越发阴沉。

齐之君见势连忙跟齐父对了一个眼神。

齐父不得已只好再次端起酒杯,强笑着说道:“李处长对我们芳子恩重如山,我们芳子是不会忘记的。”

厨房内,齐母边在一个盘子里拌着海带丝,边对齐之芳小声道:“这老头子,喝了两杯酒话都不会说了。跟念感谢信似的!”

“什么感谢信?就跟作总结报告似的!老李一听就知道我跟他完了。”齐之芳说着说着不由眼神一黯。

“你跟他完了吗?”齐母道。

“完了。”齐之芳仿佛猛地下了什么决心。

“完了不就完了吗?还躲着他干吗?”

齐母入情入理的一句话,却说得齐之芳无比心虚。

齐家客厅中,已经彻底把自己双眼喝至混浊一片的李茂才,伸手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喝下去,接着又抓起酒瓶,再次给自己倒酒,由于手头不准,酒从杯沿漫出,开始在桌面上横溢。

齐之君见状越发紧张,他看看李茂才,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

齐父显然也没见过李茂才这种糙老爷儿们喝酒跟拼命似的阵仗,避开了儿子求助的眼神,齐父转身向厨房内高声,请求增援般地叫道:“芳子他妈,还在厨房里磨叽什么呢?快出来陪李处长吃饭吧!”

听懂丈夫声音中恐惧,齐母只得端起盘子向门外走去。

“来了,来了!”

齐母出门后,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拉了一下灯绳,厨房瞬间陷入黑暗。整个厨房里只剩下六神无主的齐之芳在昏暗中眨动着眼睛。

齐母端着海带丝走回桌旁时,李茂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地把凉拌海带丝放到桌上,几滴从桌面上流下的酒,滴落在齐母的脚面上。齐母觉得如果李茂才这辈子曾流过泪的话,那么这个粗糙男人的眼泪也许多半会像这些洒落在地上的酒一样辛辣且激烈。

“之君,你是不是给李处长换个大点儿的杯子呀?他这么一次次地倒酒多费劲哪!”齐父试图用殷切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我是怕李处才喝伤了肠胃。”齐之君大着胆子拍了一下李茂才的肩膀,假装玩笑道:“李处长身居要职,别喝坏了身体,耽误工作。”

李茂才微微转过头,皱起眉直着眼看着齐之君。齐之君被李茂才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得有点毛。

“你不是说我海量吗?”

瞬间,齐父和齐母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彼此眼神中都看到了一种叫作恐惧的存在。而王东、王方、王红都瞪着李茂才,眼睛都不敢眨,似乎一颗炸弹在他们眼前正冒火花。

“看来李处长的确海量!来,我拿大杯子来!”齐之君还想继续打圆场。

“用不着!”

李茂才硬硬地从嘴里砸出一句话,让现场的所有人都听傻了。

“王东,你带妹妹进屋玩儿去。”中国大部分男人和大部分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往往就是中国女人在很多时候都比男人行。在齐父和齐之君两名大老爷儿们都被李茂才身上散发出的煞气吓得噤若寒蝉之际,齐母说话了。

见姥姥发了话,王东拉起王红就走,仿佛逃似的离开了这张充斥着紧张气氛的餐桌。

齐母和颜悦色地柔声对李茂才说道:“李处长啊,今天您是不是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有什么话,说出来,咱们都不是外人,是不是?有气最怕憋着,憋坏了多不合算是不是?所以您有气有怨,就往外倒,千万别在心里憋着——”

李茂才使劲看了齐母一眼,在齐母备受岁月摧残的容颜上,他看到了跟齐之芳一样的美丽与刚强。

“再喝两杯,我就憋不住了!”李茂才低下了头。

见李茂才霸气非常的气势一时似乎被妻子压了下去,身为一家之主的齐父连忙赶紧趁机瞪了李茂才一眼。不想,李茂才却一点都不给齐父留面子,虎着脸用眼睛扫了一眼齐父,举起杯子一仰脖就把杯子里的酒饮尽。

“来了,大杯子来了。李处才,来,我给你满上。”醒过神来的齐之君,慌忙给李茂才拿来了大杯子。李茂才却毫不理会他的殷勤,自顾自又倒了一盅酒。此时李茂才端着酒杯的手更加不稳了。酒不断地从杯口流出,开始顺着他的手腕往小臂上淌,最终让他今天特意穿上的崭新中山装上湿了很大的一片。

齐父似乎要说什么,结果却被齐母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齐母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入自己的口中,边品味着菜的味道,边呵呵笑道:“我就是喜欢李处长这样的人,头一回来家就不拿我们当外人。不过,本来也不是外人,我们儿子跟李处长是多年的同事——”

李茂才没接茬,闷头继续喝酒。

“李处长,你尽管喝。我们旁边就有一家卖烟酒的小铺,开门开到夜里十一点呢。喝完这瓶,我让王东再去打散装的白干。”齐之君说完便掏出零散钞票,从里屋叫出了王东,“王东,到楼下那个小铺,帮舅舅去打点酒来!”

从屋里应声走出的王东,慢慢磨蹭到桌子边上,接过钞票,看了李茂才一眼。他的手里全是因为紧张流出的汗水。

“还不快去。”姥姥的一句话,让王东如蒙大赦。

王东飞似的跑出了门外。

李茂才又灌下一杯酒,把酒盅重重往桌上一拍:“齐之芳,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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