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27)

他们个个都有得罪不起的上司、同事、妻子或丈夫。他们是一群痛快不起的人。

“作为一个朋友,我给你一句忠告,争取讲实话。因为很可能会给你来一次测谎试验。你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请你向测谎仪重复的。假如你现在的回答和你对测谎仪的回答有出入,或者,你坚持一种回答但测谎仪显示出你在撒谎,都会带来不利。……你在听吗?”

“嗯。”

“你怎么想?”

“嗯?”

“你有什么想法?”

“——都会带来不利。如果我不在乎那个不利呢?”

“你会在乎的。”

“噢。”我点着我诚实的头。

“如果你不能让谎言一致,就别说谎。因为一般人谁也不能使谎言一致。”

理查如同动了真性情似的,目光中有不少焦虑。原来他认为他和我已有了点私交,特地跑来为我通个风。他的嘴唇形状很棒,阿书把嘴贴上去,肯定会是个饱满的吻。

“你在思考我的话吗?”

“嗯。”

阿书的乳房不大,却很圆润,有种抽象少女才有的形态,那形态使人误认为它们仅是在过渡期,仅是含苞待放,还欠好大一截成长和成熟;它们甚至像发育期的少女一样,是可塑的,被对方的爱抚,随着对方的期望值去成形去圆满。理查的手搁在桌上,它们也不大,用去捏压阿书的乳房十分理想。我想象那触觉,天造地设的凹与凸,体内的血液涌起,在心灵最黑暗的地方开放出一朵礼花,然后又一朵,再一朵,一朵比一朵更大,把我黑暗的心灵深处照亮了一刻。焰火礼花后最黑暗处向我肉体扩散,缤纷的落英落在我肌肤表层,成了一身冷痱子。我不知这感觉是否属于色情。我觉出体内蠕动不止的欲望,是被刚才的想象惹出的。而那栩栩如生的想象,是这个英俊便衣引发的。

“你肯定觉得这样对待你很不公道吧?”

“嗯?”

“你在听我说吗?”

“当然不公道。”你知道吗——阿书的超短裙下面是条专为你换的小裤衩,翩翩起舞的蛛网一般的花边。

理查面色一本正经。

“你可以拒绝的。”他说。

“拒绝什么?”

“拒绝测谎试验。”

“噢。”

我在思考理查的话。窗外是傍晚六点的城市,看上去却夜色已深。成千上万的脚踏在泥泞的黑雪上发出“咕嚓咕嚓”的咀嚼声。人们暂时结束了监禁,走向车站、地铁站,或荒凉的停车场。他们钻入冻得僵死冰冷的车子,感到得尽快逃离。……逃离什么呢?为什么逃离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尽快逃离。一辆辆车易怒而脆弱,神经质得绝望,到处是低声诅咒和竖起的中指。他们接踵驶出停车场。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今晚有空吗?”

无出路咖啡馆part 1(22)

更新时间2009-4-22 13:28:52 字数:4975

 我把脸从悲壮的街景转回。

“如果你有空,我想,能不能请你去看一场电影。圣诞节前有不少好电影正在上映……”

“谢谢你。”FBI买电影票吗?

理查•福茨正打算阐述一个电影,但被我打断了。

“不过我今晚没空。”

他愣了一会儿。我把礼物先接过来,再扔回去;这个拒绝的动作漂亮许多。我看到一个有可能变成友情的影子从他面孔上闪过。“我今晚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音乐会。”

“哦。”他现在的样子蛮诚恳。他想看出我拉的这个托词牢不牢靠。“什么音乐会?”

“一个前卫歌剧。”

“几点钟?”

“十点。”里昂付不起排练室租金,往往要等一些摇滚酒吧腾出来之后,花较少的钱去使用。

“那还来得及先看场电影!”理查说。蓝蓝的目光中含有友情潜质的影子渐渐转到光线里,成了那种不知是真是假的美国式单纯。白痴一般的单纯。这单纯使他白痴似的认为,他与我除了审讯者和被审者的明了关系之外,还能有任何不伦不类的关系。他笑了。理查好看的笑是浪费。做个便衣,这样好看的笑容不是白白好看?

“我已经约了那位作曲家朋友一块吃晚饭了。”

理查持续那个美国男孩明目皓齿的笑。他笑我一招不灵又换一招。

他说:“我可以请你和你的朋友一块吃晚饭,然后一块去看电影,再去他的音乐会。”

“那我得征求他的意见。他原来只打算跟我单独约会的。”

理查的内心跑了个调。美国男孩的笑已消失,又是FBI便衣那种又酷又得体的笑了。这就是我要的。我不想受他身心内那个健朗、好看的美国男孩的勾引。我这人很容易受勾引。受我的审讯者勾引,事情会变得不三不四。

“那只好改期了。”他说,不甘心地慢慢起身。他在想,这是个什么朋友?他们的“单独约会”是什么意思?是恋爱还是即兴艳遇?会给我的侦察带来什么?……我看他脑子里的打字键僻里啪啦响成一片。

理查穿上风衣,戴上帽子。他穿风衣非常帅,有股戎马式的高雅。

“祝你有个好周末。”他打着官腔,彻底恢复成一个干练的便衣。

我说:“也祝你。”

理查走到门口,隔着转门的玻璃看见匆匆走来的里昂。里昂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外面一件破旧的摩托夹克,马尾辫刚刚梳过,不显得太与社会作对的样子。理查一看就知道我说的音乐家便是这一位。他从旋转门的另一边折回餐馆,见里昂正和我拥抱问候。

“我的手套是不是忘在这里了?”理查看看我,又看看里昂。

我忙对里昂说:“介绍一下,这是理查•福茨先生;这是我的朋友里昂。”

里昂微微点头一笑,只是为了帮我把一项礼貌做完整。理查伸出手,伸向里昂。两人都麻木不仁地讲了句“认识你真棒”之类的话。不知理查对我的介绍怎么想的;他和里昂的身份区别在于: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则不是。

“听说你是作曲家?”

里昂缩回手,看着这个穿风衣,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男人。他想,难怪我在介绍时没提他的身份;他的确身份含混,因为满马路都是风衣、西装、领带。

理查假装有兴趣地问几句有关歌剧的话,里昂不愿无礼,有问必答。理查心想,这个自认为文化精英、与社会主流对立的小子狂什么呢?这样的艺术瘪三芝加哥的夜晚到处都是。音乐家、画家、诗人,那都是他们自己称自己罢了。理查为我担心:你可别去跟他掺和,他比乞丐只高一个台阶。他还在想,她和这个艺术瘪三到底怎么回事?得承认,他瘪三归瘪三,气质还不坏。

我把菜单递给里昂说:“你可以点这个杏仁清炒虾,因为虾是今天刚运到的,不是冰库里放了一个月的。而且因为这是个清炒菜,厨房会用新鲜的油。不然他们用炸过污七八糟的东西的油。”

理查忽然间里昂:“你们俩认识不久吧?”

里昂说:“给我点个辣的玩艺儿,随便什么玩艺儿,越辣越好。”

我说:“这儿有个香辣鸡翅。”我把脸转向理查:“要和我们一块吃晚饭吗?”你知道我半点邀请你的意思都没有。

“不,谢谢。很羡慕你们,能常常去音乐会。”理查说,“你们是在音乐会上认识的?”

“不是。”你知道我们没那么高雅。“我们不是在音乐会上认识的。你要不要看看菜单?”你明白就好:我的确在撵你走。

便衣福茨像是突然想起一桩急事,果断地站起身:“我得先走一步了。”他转向里昂:“改天来欣赏你的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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