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28)

那个青年背着手站在她面前。他背后是层层叠叠的败了色的舞台布景。他带一点嫌弃,又带一点怜惜地背着手看她从那污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脸。她顿时感到自己这三十四岁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赤裸。她突然意识到他就站在“白蛇传”的断桥下,青灰色的桥石已负着厚厚的黯淡历史。

她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话,抑或道歉,抑或托辞,转身走进另一块布景搁置的小角落。完全是一个意外的下台动作。这种意外在孙丽坤的舞台历史中只发生过一次。那次她一上台就发觉少穿一层衬裙,追光打下来,她便是近乎裸体。她当时就那么一个即兴转身下了舞台。而此刻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兴“下台”的动机是什么。一个如此的青年,出现在她如此荒凉的舞台上。如此一个意外,一个她无法认清却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错使她不得不淬然离开“舞台”,把那青年留在整个时间空间的“冷场”中。她此刻的猝然下台连她自己都意外之极。她进了一个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不是为了更衣修发,而是要彻底换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丑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丑陋不堪的肉体。她站在角落的阴影中,茫目顾盼,寻找不出一个合宜的神态和面容。站了许久了,冷场不能再拖延下去。屋里的寂静已像催场的锣钹一样吵闹。她听得见青年在冷场中的困惑与恼火,听得见他在这冷场中打量整个舞台布局:窗台上已熄灭的烟卷,是用报纸卷的;那根斜贯空间的铁床上耷拉着枯藤般的乳罩内裤袜子,结痴的剩饭和那只大花便盆。她听得见他那貌似不动声色的打量。

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场时非常地不同了。一种神秘的、不可视的更换就在那片阴暗中完成。她仍穿着海蓝色毛衣,袖口一堆缠不清的脱线;它仍是惨不忍睹地绷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对乳房。她仍穿着那条裤子,膝部向前凸着,给了她一副永久性的屈膝姿态。她却与淬然下台前不是一个人了。她那个已宽厚起来的下巴额再次游动起来,画出优美的弧度。她的脸仍是那种潮湿阴暗里沤出的白色,神情中却出现了她固有的美丽。她原有的美丽像一种疼痛那样再次出现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她躲闪这疼痛而小心举着头颅。她肌肤之下,形骸深部,都蛇似的柔软和缠绵,蛇一般的冷艳孤傲已复苏。

青年为自己找好了座,为自己点上了烟,看她摇身一变地走出来。他下意识站起身。

看守女娃提一只竹壳子暖瓶进来,满脸通红地对青年说:水是鲜开水,茶是副团长拿来的;我们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液、乐山绿茶。首长见笑,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脱这层老茶泥。女娃陪着罪过给青年沏了茶。他说,别叫我首长,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女娃很乖地一偏头,徐首长。

徐群山。群众的群,祖国山河的山,他说。声音不壮,和他人一样,翩翩然的。

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孙丽坤一眼,实在弄不清哪儿出了差错让她又好看起来。

就剩下他和她俩人时,他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拔下白手套,露出流畅之极的手指线条。她从来没见过男性长这样修长无节的手指。楼下建筑工唱:“……居委会为我们来放哨,党支部为我们扯皮条……”他和她都没转脸。一块土疙瘩射进窗口,落在桌上,没什么恶意地散碎了一桌。他只回头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她便也去看。她通常爱盘腿坐在桌上乘凉,与建筑工搭讪打诨,互掷东西。

她起身关上窗,掸净桌面。其间他问她答,讲了些等于不讲的场面话。她回到椅子上坐下,他问起她得国际奖是哪年。1958年,她回答。她看他在听她做简单陈述时手指尖动作。那指尖上轻微的烦躁让她不知怎样才能把这段背熟的“罪状”讲得生动些。他手指尖的焦灼让她感到他的满腹心事;他对一切的淡淡嫌恶和吹毛求疵。她说到她和那个老毛子男舞蹈家的艳遇时,他正将雪白的手套往桌上搁。他忽然变了卦,将它们拿直,微蹙眉头地定在那里,似乎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

她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她再一次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天大的差错。从来没有男性有这样的眼睛,这样来看她。

“别叫我首长,直呼其名吧。”他用圆润的京腔打断她的陈述,抑或仟悔,也打断她的审视。“叫我徐群山。”他递给她一根烟。她一时没听懂这么一口文明话。长如此一副手指,讲如此一口文明话。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轮上他来审视她了。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2905

 省文教宣传部负责同志:四月八日收到下达的文件后(秘字00710016),我院立即召开了党员干部会议进行了传达。大家为我们敬爱的总理在呕心沥血操劳国家大事的同时,对一个普通演员如此深切关怀而万分感动。会后我们立即展开对徐群山的调查。大家一致反映,对这个自称“中央特派员”的人从一开始就有怀疑。尤其是执行看守任务的女专政队员们,一再表示她们对此人来历的警惕。她们向党组织表决心,一定尽全力提供徐某的细节,协助查清孙丽坤的病因。她们所提供的线索如下:

十一月二十日,徐某首次进入孙的房间,与其单独相处长达二小时零十分。据反应有人听见不正常的声音从室内传出。

此后徐某每天下午与孙单独相会二至二个半小时。显然此间两人发生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

十二月二十六日,徐某驾一辆军用摩托带走孙,其间两人单独相处长达六七小时。据查证,徐与孙在省委招待所奸宿,进行了至少五小时的腐化活动。

十二月二十八日,领导小组一致通过决议:对孙进行妇科检查。孙本人一再拒绝,专政队女队员们不得不以强行手段将孙押解到省人民医院妇产科。检查结果为:处女膜重度破损。但是否与徐某有性关系,此次检查无法确定。

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礼!

〖JY,1〗省歌舞剧院革命领导小组

〖JY,2〗一九七二年四月十日

其实这一群看守孙丽坤的女娃是在事出之后才想出所有蹊跷来的。她们是在徐群山失踪之后,才来仔细回想他整个来龙去脉的。她们在后来的回忆中,争先恐后地说是自己最先洞察到徐群山的“狐狸尾巴”。说从最初她们就觉出他的鬼祟,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那种本质的、原则的气质误差,那种与时代完全脱节的神貌,那种文明。最后这句她们没说出口,因为文明是个定义太模糊的词,模糊得含有一丝褒义。她们同时瞒下了一个最真实的体验:她们被他的那股文明气息魅惑过,彻底地不可饶恕地魅惑过。事出之后,她们才真正去想徐群山那不近情理的斯文。他不属于她们的社会,她们的时代。我们轰轰烈烈的伟大的时代,她们说。他要么属于历史,要么属于未来。不过这一切都是事发之后她们倒吸一口冷气悟出的。那时已出了事:孙丽坤被谁也无法看清的东西一声不响地折磨一阵,那个岁末的清晨,她精神失常了。

在孙丽坤被送进重庆歌乐山精神病院之后,女娃们才想起所有的不合常规,不合逻辑。她们抽着冷气说从一开始就觉得孙丽坤落进一个诱陷,她们那是在说谎。若她们果真是在最初就意识到徐群山的诱陷,说明她们是跟孙丽坤一块陷进去的,只是带着警觉亦同时带着甘愿。什么都已太晚的时候,她们在心底下默默供认了这一点。她们还默默供认徐群山从形到神的异样风范给她们每个人的那种荒谬的内心感染,使她们突然收敛起一向引以为骄傲的粗胳膊粗腿大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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