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29)

结局是不难意料的。歌舞剧院领导跟一层层上级沟通,最后确定没有徐群山这个人。从孙丽坤的精神失常过程也不难看出事情的逻辑:徐群山骗取了孙丽坤的感情和肉体,紧接着这份感情和这具肉体又被糟蹋了,如粪土一般丢弃了。对真实情形,孙丽坤本人一言不发。问她,哄她,她都又惨又傻地笑一笑。大家于是认为,那是心碎完了的人才笑得出来的一种笑。

女娃们拼凑着她们对整个事件的记忆,添许多旁白和想当然,说徐群山一来便和孙丽坤做起那事,门关得严丝合缝,门上的缝缝也盖上了《人民日报》。拿发卡把门缝戳开,第二天缝上又糊了层《红旗杂志》。她们都没提一个细节:徐群山每回来都从口袋抽出一条金色箔纸包的巧克力给当班的女娃,然后说:“不必守在这里。”女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贵重的巧克力,它象征着等级。她们听说芭蕾舞女王乌兰诺娃一天就吃一小块巧克力,别的什么也不吃;她必定吃的是一模一样的贵重的巧克力。

“其实很简单嘛,”女娃中那个讲话最有头绪、一贯执笔写大字报的小个子发言了,“孙丽坤就是个作风很乱的人嘛。没男人她过不得。你们都看到了?莫得男人她就跟楼下盖房子小工过嘴瘾。徐群山一勾引当然就把她勾引上了。惨就惨在孙丽坤这回动真心了。你们想嘛,名也莫得了,家也莫得了,架子就更莫得了。自然不像她原来跟人家逗逗好耍,要感情。这回孙丽坤什么都给出去了,给了个玩弄她的人。简单得很嘛。”

歌舞剧院的年轻领导人听小个子这么一总结,皱起眉点一阵头。过一会那个跳舞跳跛了腿的副团长说:“周总理他老人家的秘书又有信来了,说歌乐山疯人院治不好孙丽坤的话,就把她送到上海去。看看财务处能拨多少经费,给孙丽坤打两套毛料衣服,至少‘毛涤’,扯好点的料子。再给她烫个头。现在不是有理发店搞地下活动,给烫头了吗?孙丽坤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见人?丢的不止是我们剧院二百多张脸,丢的是全省八千万人民的脸!万一总理的秘书去上海医院看她,还以为我们虐待了她。还要说我们糟践人才呢!”

后来听说总理的秘书真的去了上海,见了已基本康复的孙丽坤。孙丽坤给了张照片到省报,报上登了出来。她眼神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风骚毒辣,笑容不卑不亢,似乎比得病前还正常。

据说她身边常有个探望者,抑或陪伴者,是个女孩子。医生护士只知道她是孙丽坤曾经的舞迷。

一九六三年五月九日〓星期六〓晴

我和同学五点半就跑到剧场门口,售票窗口挂了个“满”字大木牌,太失望了。其实除了我以外,她们都看过一遍了。我看过五遍,真好看!

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剧场门口。我们都打算走了,一看车上下来的是演员。她们的南方话特逗!我觉得特好听。我们就站在台阶上看他们又说又笑又比画地走进剧场。我认出演许仙的那个演员,没想到他鼻子那么大!

最后下车的是白蛇。我们全都不说话了,盯着她看。她比其他女演员高,背挺得都有点向后仰了。她穿一条黑色宽大的灯笼裤,一个印度红毛衫,领子都快翻到肩膀上了。她真漂亮。真奇怪,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写到这里,我脸红了,烫极了!)她长长的脖子一直袒露到胸口,那样的造型应该是石膏像!她的胸脯真美,像个受难的女英雄,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看看是不是塑像。我对自己有这种想法很害怕。

对了,她的皮鞋没系鞋绊儿,金属的纽绊随着她每一步发出“叮叮”的很轻的碰击声。本来这声音是不该被听到的,可是所有人都太静了,都看她看傻了。

我这些天的日记怎么总在写这件事呢?我一直喜欢舞蹈,可自从见了她的舞蹈,我觉得我不是喜欢舞蹈,而是喜欢产生舞蹈的这个人体。我是不是很奇怪呢?谁能告诉我,我这样是不是正常?

妈总说我不是个很正常的孩子。她说这话好像是夸奖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常的,跟别人一样,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呀!

不过小梅、李莉她们呢?她们看见白蛇不也是目瞪口呆的吗?我敢打赌她们跟我一样迷上了她,想去碰碰她的身体,就是她们不会承认,我也不跟她们去承认。我得把这本日记锁上,谁也别想看。

看看我自己已经发育的身体,我想到白蛇的。我的身体多可怜啊。我会长得像她那样吗?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六〓雨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177

 我和李莉她们到最后也没等到退票。这是最后一场演出了,非进去不可!白蛇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已经化好了脸,长睫毛跟羽毛扇似的!她像在接谁。等了两分钟,她看看表,就要进去了,跑上来一个男的,两人使劲握手。不知道谁领的头,我们七八个人一块嚷起来:“白蛇阿姨,带我们进去吧!……”我们翻来覆去就这么冲着她嚷。她根本不搭理我们。快要走进剧场了,她回过头对我们笑起来说:“我只能带你们一个人。”她的南方话特好听,把“一个”说成“一锅”。她看看我们七八张脸,指着我说:“你刚才乖,没有喊,我就带你进去嘛。”

我的朋友全都成了叛徒,嚷嚷:“她看了五遍了!”

她领我到后台。我看一下手表,她眼睛瞪大地说:“这么小个男娃娃带手表啊!”

我说:“我不是男娃娃。”

她把我使劲看着,说:“那你头发这么短啊?游泳头是不是?”然后她就让我自己找地方看戏,她要换衣服了。我躲在侧幕条后面看了一会儿,被人轰走。终于在观众席最后一排找到一个空座。台上正演到青蛇和白蛇开仗。青蛇向白蛇求婚,两人定好比一场武,青蛇胜了,他就娶白蛇;白蛇胜了,青蛇就变成女的,一辈子服侍白蛇。青蛇败了,舞台上灯一黑,再亮的时候,青蛇已经变成了个女的。变成女的之后,青蛇那么忠诚勇敢,对白蛇那么体贴入微。要是她不变成个女的呢?……那不就没有许仙这个笨蛋什么事了!我真讨厌许仙!没有他白蛇也不会受那么多磨难。没这个可恶的许仙,白蛇和青蛇肯定过得特好。咳,我真瞎操心!

明天起,我再也不去想白蛇。我怎么连做梦也会梦到她?我怎么回事呢?马上要考试了。我得记住,我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必须做一个正常健康的接班人。

徐群山以两根手指从大衣口袋里夹出一盒烟,中华牌。他以尖削的小指挑开封条,然后银色的锡箔纸。他忽然降低了脸闻了一下香烟。孙丽坤接过他递来的一根烟,见他捺燃了打火机,慌忙把脸凑过去,很近地向他猛一抬眼睛。

他说起她的舞蹈。“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他不说好还是孬。他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插嘴说那是哪辈子的事了。他好长时间不讲话,然后说,她还是那样子,没变。

她说,变喽。

他说,你真没变。第一眼我就认出你来了。他心想,尽管你什么都没了:地位,形象,青春,自尊。他说,我一眼就认出你了,那天在你窗下。他笑起来,微微咳嗽。

她一下迷恋上他咳嗽的样子:一只手握成空拳轻轻抵在嘴唇上。那种本质中的赢弱和柔情遗露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已经想不起来,这年头谁还会这样清雅地咳嗽。

“你要调查我啥子嘛?”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我都不晓得自己有啥子给人家调查的。”她略撅起嘴。多年前男性对她这副娇憨模样很买账的。她看不出他对此的反应。“有啥子好调查吗?”她把身子重心移到一条腿的支点上,伸出另一条腿,绷紧脚尖。腿在他眼前升高,一时间不再像腿。它似乎在无限延伸,长而柔韧。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在那腿上苏醒舒展。这有灵有肉的腿使那不成形状的裤子摹然消逝了一般。她悠然地说,我能有什么值得你们调查呢?一个跳舞的,十多岁就进了舞蹈学校。写封信要跑到宿舍走廊上十几回,逮到谁问谁:什么什么字怎么写?文化都莫得,我有什么反动思想?写反省书认罪书翻烂了一本字典。不写那些,我还真学不到那么多文化。她就这样看着腿在空中游动,说着。我比人家都苦,十多岁了我睡觉还把一条腿绑在床架上。人家两条腿撕成“三点一刻”,我撕成“十点十分”。你看,那些苦都长到它里头了,不会消退了,她看着腿说。像母亲看自己漂亮却残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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