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40)

颗韧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与狼战死的,有被人杀害的,却从未有过死于寒冷的。想到这儿它使劲睁开眼,紧扣牙关,再做最后一次挣扭。“咣当”一声,那木桩子被它扯倒了。

而值班室的黄灯火一动不动。没人听见颗韧垂死的挣扎和完全嘶哑的吠叫。

颗韧感到自己六个月的生命在冷却。它最后的念头是想我们这几十条嗓门对它粗野的昵称:“颗韧这狗东西。”

在雪山上的我们把所有的道具箱、乐器箱、服装箱都浇上汽油,点燃,烧了四大蓬篝火。半边山都烤化了,还烧掉谁半根辫子。总算没让谁冻死。这四蓬冲天大火把山顶二十公里外的道班惊醒,他们给山下兵站发了电报。兵站派车把我们接下山时,才发现倒掉的木桩和被雪埋完的颗韧。

小周把颗韧揣在自己棉被里,跟他贴着肉。

谁说:“它死个球了。”

小周说:“死了我也抱它。”

谁又说:“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

小周说:“你先人才哭。”

我们女兵也都跑来看颗韧,不吱声地坐一会,触触它冰凉的鼻尖,捏一把它厚实阔大的前爪。我们一下子想起颗韧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谁把它耳朵掀起,轻声叫:“颗韧,颗韧,颗韧……”

叫得几个女兵都抽鼻子。

下半夜三点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队的卫生员叫醒。

“给颗韧打一针兴奋剂!”

卫生员说:“去你的。死都死得硬翘翘的了!”

“它心还在跳!你摸——”

卫生员的手给小周硬拉去,揣到他棉被里。卫生员忙应付地说:“在跳、在跳。”

“那你快起来给它打一针兴奋剂!”

“我不打。我没给狗打过针,慢说是死狗。”

“它没死!”

“小周你再发神经,我叫队长啦!”卫生员说。

小周见他头一倒又睡着,忙把他那只大药箱拎跑了。我们女兵都等在门外,马上拥着小周进了兵站饭厅。炭火先就生起,一股热烘烘的炭气吹浮起我们的头发梢。

末席提琴手赵蓓绷紧脸,苍白细小的手上举着一支针管。她在颗韧的前爪上找了个地方,只见她嘴唇一下没了。针戳进去,颗韧仍是不动。我们没一个人说话。眨眼都怕惊动赵蓓。

“好了。”赵蓓说,嘴唇被放出来。

小周看她一眼,马上又去看颗韧。他对我们说:“你们还不去睡。”假如这一针失败,他不愿我们打搅他的哀伤。

颗韧真的活转来。不知归功于兴奋剂还是小周的体温。小周一觉醒来,颗韧正卧在那儿瞪着他。小周说:“颗韧你个狗东西吓死老子了!”颗韧眨一下眼,咂几下嘴,它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它也晓得,我们都为它流了泪,为它一宿未眠。小周领着它走来时,我们正在列队出早操,几十双脚踏出一个节奏,像部机器。我们把操令喊成:“颗韧、颗韧。”

从此颗韧对我们这些兵有了新认识。它开始宽恕我们对它作下的所有的恶。它从此懂得了我们这些穿清一色军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细的温柔。颗韧懂得它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一条无关紧要的畜牲,我们是看重它的,我们在它身上施与一份多余的情感。之所以多余,是因为我们是作为士兵活着,而不是作为人活着;我们相互间不能亲密,只得拿它亲密,这亲密到它身上往往已过火,已变态,成了暴虐。它从此理解了这暴虐中的温柔。

雪暴把我们困住了,在这个小兵站一呆四天。从兵站炭窑跑来一只柴瘦的狗,和颗韧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两条狗就不是真咬了。边咬边舒服得哼哼。瘦狗有张瓜子脸,有双单风眼,还有三寸金莲尖尖小脚。我们都说这狗又难看,又骚情。不过颗韧认为它又漂亮又聪明。它高度只齐颗韧的肩膀,不是把嘴伸到颗韧胳肢窝里,就是伸到它的胯下。颗韧享受地眯上眼,我们叫它,它只睁一只眼看看我们。

“颗韧,过来,不准理那个小破鞋!”谁说。

它把尾巴尖轻轻卷一卷。它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们心里慢慢发酵的妒嫉。它奇怪地发现当它和瘦狗一齐在雪原上欢快地追逐时,我们眼里绿色的阴狠。我们团出坚实的雪球向瘦狗砸去,瘦狗左躲右闪,蛇一样拧着细腰。颗韧觉得它简直优美得像我们女兵在台上舞蹈。

瘦狗被砸中,难看地撇一下腿,接着便飞似的逃了。颗韧也想跟了去。却不敢,苦着脸向大吼大叫的我们跑回来。

谁扔给它一块很大的肉骨头,想进一步笼络它。

瘦狗在很远的地方站着,身体掩在一棵树后,只露一张瓜子脸。完全是个偷汉的小寡妇。

颗韧将骨头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又看看我们。它发现我们结束了午餐,要去装舞台了。没有一个注意它,它叼起那块肉骨头走了两步试试,没人追,便撇开腿向瘦狗跑去。瘦狗龇开嘴笑了,“哈哧哈哧”地迎上来。

它俩不知道我们的诡计。瘦狗则一脱离树的掩护,我们的雪球如总攻的炮弹一样齐发。瘦狗给砸得几乎失去了狗形;尾巴在裆里夹没了,耳朵塌下,紧紧贴着脸。

颗韧怔得张开嘴,骨头落在地上。

它听我们笑,听我们说:“来勾引我们颗韧!颗韧才多大,才六个月!”

“看它那死样,一身给跳蚤都咬干了!”

“勾引倒不怕,怕它过一身跳蚤给颗韧……”

我们以为颗韧被制住了,却不知颗韧从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窑去幽会瘦狗。我们发现时颗韧已是一身跳蚤。我们给它洗了澡,篦了毛,关它在房里,随它怎么叫也不放它出去。下半夜不止颗韧在叫,门外那条瘦狗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唤,唤得颗韧在里面又跳脚又撞头。它只听瘦狗唤痛,却不知痛从哪来的。

我们当然知道。都是我们布置的。

清早我们跑出房,见那只捕兔夹子给瘦狗拖了两尺远。那三寸金莲给夹断了,血滴冻成了黑色。颗韧跑到瘦狗面前,瘦狗的媚眼也不媚了,半死一样略略翻白。

颗韧急急忙忙围着它奔走,不时看我们。我们正装行军车,准备出发,全是一副顾不上的表情。颗韧绕着瘦狗越走越快,脚还不断打跌。我们不知道那是狗捶胸顿足的样子;那是颗韧痛苦、绝望得要疯的样子。

颗韧这时听见尖利而悠长的出发哨音。

瘦狗嘴边涌出白沫,下巴沉进雪里。

颗韧看着我们。我们全坐上车,对它嚷:“颗韧,还不死上来!……”

它终于上了车,一声不吭,眼睛发愣。冯队长那声乌鸦叫都没惊动它。

颗韧一直愣着,没有回头。它明白它已失去瘦狗,它不能再失去我们。

过了康定再往东,雪变成了雨。海拔低下来,颗韧趴在小的鼓边上看我们演出,它发现我们的动作都大了许多,跳舞时蹦得老高,似乎不肯落下来。

这是个大站,我们要演出七场,此外是开会,练功。

一早颗韧见小周拎着乐谱架和鼓槌儿往兵站马棚走,头在两肩之间游来游去。突然他头不游了;他正对面走来了赵蓓。赵蓓也在这一瞬矫正了罗圈腿。小周看她一眼,她看小周一眼。两人擦肩而过,小周再看她一眼,她又还小周一眼。

小周开始照乐谱练鼓,两个鼓槌儿系在大腿上。从每一记的轻重,他能判断鼓音的强弱。颗韧发现他今天不像往日那样,一敲就摇头晃脑。今天他敲一会就停下,转过脸,眼睛去找什么。赵蓓的琴音给风刮过来刮过去,小周不知道她在哪里。

颗韧观察他的每一举动。等他转回脸发现颗韧洞悉的目光。他顺手给它一槌,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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