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41)

等小周把头再一次转回,见枯了的丝瓜架后面两个人走过来。他俩半藏半汉,一把大提琴夹在胳肢窝下面。

小周问:“老乡,你琴哪找的?”

老乡说:“偷的。就在那边一个大车上还有!”两人说着,大模大样跨上嫠牛。

颗韧感到小周在它背上拍的那记很重。小周说:“颗韧,不准那两个龟儿子跑!去咬死他们……”

颗韧没等他说完已蹿出去,跑得四腿拉直。它追到那两匹嫠牛前面,把身子横在路上。小周解下一匹马,现学上马、使戟,嘴里嘟嚷着驱马口令和咒骂,也追上来。

两个老乡策嫠牛轮流和颗韧纠缠又轮流摆脱它。小周喊:“咬他脚!咬他脚!”

颗韧不知听指挥,扑到哪是哪,咬一口是一口。

“咬他脚——笨蛋!”

颗韧见歪歪扭扭跑来的马背上,小周忽高忽低,脸容给颠得散一会、聚一会。眼看马迫近了,却一个跳跃把小周甩下来。

颗韧一愣,舌头还留在嘴外。马拖着小周拐下了小路。颗韧没兴致再去追那俩人,愣在那儿看小周究竟怎么了。它不懂这叫“套蹬”,是顶危险的骑马事故。

马向河滩跑,被倒挂的小周还不出一点声,两只眼翻着,身体被拖得像条大死鱼。

河滩枯了,净是石蛋儿。颗韧听见小周的脑勺在一块大石蛋儿磕得崩脆一声,石蛋上就出现一道血槽。颗韧认得血。它发狂地对马叫着。它的声音突然变了,不再像犬吠,而像是轰轰的雷。

马在颗韧嗓音变的一刹那跑慢了,然后停住。颗韧喘得呼呼的,看看马,又看看没动静的小周。马这时看见不远处的草,便拖着小周往那儿跑,颗韧喝斥一声,马只得止步。颗韧开始浑身上下拱小周,他仍是条死鱼。颗韧一样样捡回他沿途落下的东西:钢笔、帽子、鞋,它将东西—一摆在小周身边,想了想,叼起一只鞋便往兵站跑。

它跑到一垛柴后面,赵蓓正在练琴。它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嗓子眼里怪响。

“死狗,疯!”赵蓓说。她不懂它那满嘴的话。

它扯一扯颈子,“呜”地一声。颗韧好久没这样凄惨地啼叫了。赵蓓顿时停住琴弓,扭头看它。这才看见它叼来的那只鞋。她认出这草绿的,无任何特征的军用胶鞋是小周的。

颗韧见她捧着鞋发怔。它上前扯扯她的衣袖,同时忙乱地踏动四爪。

赵蓓跟着颗韧跑到河滩,齐人深的杂草里有匹安详啃草的马。再近些,见草里升起个人。

赵蓓叫:“小周!”

听叫,那人又倒下去。

赵蓓将小周被磨去一块头皮的伤势查看一番,对急喘喘跑前跑后的颗韧说:“去喊人!”

颗韧看着她泪汪汪的眼,不动。任她踢打,它不动。它让她明白:它是条狗;狗是喊不来谁的。

赵蓓很快带着卫生员和冯队长来了。

小周的轻微脑震荡,以及严重的头部外伤十天之后才痊愈。十天当中,我们在交头接耳:“你说,颗韧为什么头一个去找赵蓓?”

“你说,颗韧是不是闻出了小周和赵蓓的相投气味?”

我们都怪声怪气笑了,同时把又憨又大的颗韧瞪着,仿佛想看透它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着另一种灵气,那洞悉人的秘密的灵气。

第十二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232

 颗韧疏远了我们。它不再守在舞台边,守着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群鼓。它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它认为这事对我们生硬的军旅生活是个极好的调济。它很勤恳地干起来。它先是留神男兵女兵们的眉来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来往,势必找到借口在一块讲话。再往后,这对男兵女兵连废话都讲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没人,两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发了白,才放开。在行军车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块,身上搭伙盖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紧紧的一双双手。有次颗韧见一车人都睡着了,车颠得凶猛,把大衣全颠落,那一双双紧缠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来。却没人看见,独独颗韧看见了。颗韧每晚是这样忙碌的:它先跑进女兵宿舍,在床边寻觅一阵,鼻子呼哧呼哧地嗅,然后叼起一只红拖鞋(抑或是绿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飞快地向男兵宿舍跑。它不费事就找到了他——那个跟红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热的男兵。颗韧仔细将女兵的拖鞋搁在男兵床下,既显眼又不碍事。然后它连歇口气都顾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只皮鞋(亦或棉鞋、胶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舍,将男鞋摆在那女相好床上。有时颗韧兴致好,还会把鞋搁进被窝。再就是它心血来潮,不要鞋了,改成内裤或乳罩。

到了内裤这一步,我们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们开始感到大祸临头。谁也没往颗韧身上去想。开始大家都假装是粗心,错拿了别人东西,找个方便时间,把东西对换回来便是。久了,这样的对换便给男女双方造成一份额外的接触。于是,混沌的大群体渐渐被分化成一双一对,无论我们怎样掩饰,怎样矢口抵赖,这种成双成对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我们困惑极了,想不出自己的体己小物件怎么会超越我们的控制,私奔到男兵那里。我们甚至想到“宿命”和“缘分”之类的诠释。当这样奇事发生得愈加频繁时,我们不再嘻嘻窃笑,我们感到它是个邪咒;它将我们行为中小小的不轨,甚至仅仅是意念中的犯规,无情地揭示出来。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颗韧。是它在忙死忙活地为我们扯皮条。它好心好意地揭露我们的青春萌动,同时出卖了我们那点可怜的秘密。它让我们都变成了嗅来嗅去的狗,去嗅别人发情症候。没有颗韧的揭示和出卖,我们的出轨应该是安全的。在把内裤和乳罩偷偷对换回来时,我们感到越来越逼近的危险。然而我们控制不住,这份额外的接触刺激着我们作为少男少女的本能。

在恐惧中,我们尝试接吻,试探地将手伸到对方清一色的军服下面。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是颗韧这狗东西使我们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

颗韧也没想到,它成全我们的同时也毁了我们。终于有一对人不顾死活了。半夜他俩悄悄溜出男女宿舍,爬进行军车。我们也悄悄起身,冯队长打头,将那辆蒙着厚帆布的车包围起来。

黑暗中那车微微打颤。

我们都清楚他俩正做的事,那是我们每个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让他俩把事做到这一步,我们才会像一群观看杀鸡的猴子,被吓破胆,从此安生。我们需要找出一对同伴来做刀下的鸡。我们需要被好好吓一吓,让青春在萌芽时死去。

冯队长更明白这一点,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他捺住不断刨脚的颗韧,看一眼表。他心没狠到家,想多给他俩一点时间,让他俩好歹穿上衣服。他从表上抬起脸,很难说那表情是痛苦还是恶毒。他说:“小崔、李大个儿两个同志,砍绳子!”

绳子一断,车篷布“刷啦”落下来。里面的一对男女像突然被剥出豆荚的两条虫子,蠕动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来消灭。那是很美丽很丰满的两条虫子,在月光下尤其显得通体纯白。

我们全傻了,仿佛那变成了虫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伤的肉体正是自己的。

“不准动!”冯队长的乌鸦音色越发威严:“把衣服穿起来!”

谁也顾不上挑剔冯队长两句口令的严重矛盾。

“听见没有?穿上衣服!”

我们都不再看他俩。谁扯下自己的衣服砸向赵蓓。赵蓓呜呜地哭起来,赤裸的两个肩膀在小周手里乱抖。小周将那衣服披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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