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43)

有了颗韧我们再没丢过东西。过去我们什么都丢,乐器、服装、灯泡,丢得最多的是军服。正是军服时髦的年代,有时贼们偷不到完整的军服,连烂成拖把的也偷走,剪下所有的纽扣再给我们扔回来。炊事班则是丢煤、丢米、丢味精。自从颗韧出现在演出队营地,贼们也开始传:演出队那条大畜牲长得像狗,其实不晓得是啥子,凶得很!你一只脚才跨过墙,它嘴就上来了!那嘴张开有小脸盆大!咬到就不放,给它一刀都不松口,硬是把裤子给你扯脱!

一个清晨我们见颗韧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墙下,守着一碗咸鸭蛋,嘴里是大半截裤腿。幸亏它毛厚,胸大肌发达,刀伤得不深,小周拿根缝衣针消了毒,粗针大麻线把刀口就给它缝上了。

夏天,我们院外新盖的小楼变成了幼儿园。常见巨大的司令员专车停在门口,从里面出来个黄毛丫头,瘦得像蚂蚱,五六岁了还给人抱进抱出,那是司令员的孙女,腮帮子上永远凸个球,不是糖果就是话梅,再不就是打蛔虫的甜药丸子。所有老师都撅着屁股跟在她后面,捏着喉咙叫她“蕉蕉”(亦或娇娇)。

演出队和幼儿园只是一条窄马路之隔。那辆气宇轩昂的专车一来,整条街的人都给堵得动不得。我们也只得等在门口,等那蚂蚱公主起驾,才出得了门。

是个星期六,我们都请出两小时假上街去洗澡,寄信,照相,办理一个礼拜积下来的杂事。我们等得心起火,却不敢骂司令员,连他的车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骂。我们只有忍气吞声地看着蕉蕉被一个老师抱出来,转递给了警卫员。正要将她抱进车,她突然打打警卫员的脑壳,叫道:“站住!”

她看见了在我们中间的颗韧。她两腿踢着警卫员的脑巴骨,表示要下来。这黄毛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样怕颗韧,或许她意识到天下人都该怕她的司令员爷爷,因此她就没什么可畏惧了。她停止咀嚼嘴里的糖果,眼睛盯着我们这条〖HT5,6”〗忄〖KG*3〗票〖HT〗悍俊气的狗兄弟。

“过来!”蕉蕉说。神色认真而专横。

颗韧不睬。它不懂司令员是什么东西。

“过来——哎,狗你过来!”蕉蕉继续命令,像她一贯命令那个塌鼻子警卫员。警卫员真的过来了,狗里狗气地对她笑,请她快上车,别惹这野蛮畜牲。

蕉蕉朝我们这边走来,一边从嘴里抠出那嚼成了粪状的巧克力,极不堪入目地托在小手心里,朝颗韧递过来。

颗韧感到恶心,两只前爪猛一退,别过脸去。它还不高兴蕉蕉对它叫唤的声调:“哎,狗!你吃啊!”它从没见过这么小个人有这么一副无惧无畏的脸。

“哎,你吃啊!吃啊!”蕉蕉急了,伸手抓住颗韧的颈毛。颗韧的脸被揪变了形,眼睛给扯吊起来。

我们听见不祥的“呜呜”声从颗韧脏腑深处发出。

“放了它!”谁说。

“就不!”蕉蕉说。

“它会咬你!”

“敢!”

警卫员颠着脚来时已晚了。颗韧如响尾蛇般迅捷,甩开那暴虐的小手,同时咬在那甘蔗似的细胳膊上。

蕉蕉大叫一声“爷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条街的居民都惊坏了。

颗韧并不知道自己闯下的塌天之祸,冷傲地走到一边,看着整个世界兵慌马乱围着公主忙。它听我们嚷成一片:“送医……快找……院急救……犬咬药……室去……打电……怕是狂……话给可……犬症……令员……叫救命……狂犬症……车快来不然……电话占……司令员……线,鬼医生谈恋爱去了……司令员来了……”

司令员来时,颗韧已被我们藏好。怕它出声,我们给塞了四粒安眠药,加上些烧酒。司令员大骂着走进大门时,颗韧已裹在毯子里睡得比死还安静。

我们全体站得像一根根木桩,屁股夹得生疼。司令员个头不高,肚子也不像其他首长那么大。他站在我们队伍前面,眉毛是惟一动作的地方。那眉毛威严果敢,像两枝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笔。

“狗在哪里?”他拿眉毛把我们全队扫一遍。

不吭声,连鼻息都没有。

“那只狗在哪里?嗯?”司令员大发雷霆。

我们中的谁壮了胆说:“不晓得……”

冯队长向司令员打个千儿:“我刚才找过了——楼上楼下都找了,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司令员说:“屁话。谁把它藏了。”

冯队长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个活畜牲,不动它至少会叫……”

司令员想了片刻,认为冯队长有点道理。冯队长并不知道我们的勾当。司令员这时意识到如此与我们理论下去也失体统,更失他的将军风度。他准备撤了。临走,他恳切由衷地叹口气,说:“像什么话?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是工农子弟兵!搞出什么名堂来了?斗鸡走狗,这不成了旧中国的军阀了?兵痞了?……幸亏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向人民交待?嗯?”

我们心情沉重地目送司令员进了那辆黑色的巨型轿车。事情的确闹大了,我们停止了练功、排练,整天地集体禁闭,检讨我们的思想堕落。司令员给三天限期,如果我们不交出颗韧,他就撤冯队长的职,解散演出队。

第三天早晨,冯队长集合全队,向我们宣布:中午时分,司令员将派半个警卫班来逮捕颗韧,然后带它到郊区靶场去执行枪决。

冯队长说:“我们是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是天职,……”

我们不再听他下面的训诫,整个队列将脸朝向左边——左边有个大沙坑,供我们练跳板的,此时颗韧正在那儿嬉沙,嬉得一头一身,又不时兴高采烈地跳出来,将沙抖掉。这是它来内地的第一个夏天,架不住炎热,便常常拱进沙的深处,贪点阴凉。它渐渐留心到我们都在看它,也觉出我们目光所含的水分,它动作慢下来,最后停了,与我们面面相觑。

它不知道自己十六个月的生命将截止在今天。

冯队长装作看不见我们心碎的沉默,装作听不见小周被泪水噎得直喘。他布置着屠杀计划:“小周,你负责把口嚼于给它套上,再绑住它的爪子。……小周,听见没有?它要再咬人我记你大过!”

小周哼了一声。

“别打什么馊主意,我告诉你们,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司令员是要见狗皮的……都听清楚没有?”

我们都哼一声。

颗韧觉出什么不对劲,试探地看着我们每一张脸,慢慢走到队伍跟前。

“你们那点花招我全知道——什么喂它安眠药啦,送它到亲戚老表家避一阵啦。告诉你们,”冯队长手指头点着我们,脸上出现一丝惨笑:“今天是没门儿!收起你们所有的花招!”

颗韧发现这一丝惨笑使冯队长的脸好看起来,它走过去,忽然伸出舌头,在冯队长手上舔了舔。这是它第一次舔这只干巴巴的、没太多特长只善于行军礼的手。冯队长的脸一阵轻微痉挛。颗韧突至的温情使他出现了瞬间的自我迷失。但他毕竟是二十几年的老军人,他定下来,踢了颗韧一脚,那么不屑,仿佛它已不是个活物。

颗韧给踢得踉跄一步,定住神,稍稍偏过脸望着冯队长。那样子像似信非信,因为冯队长在踢的这一脚里流露的无奈,它感受到了。

午饭时我们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里的两块肉放进颗韧的食钵,我们都如此做了。颗韧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头看完全呆掉的我们。它看见我们的军装清一色地破旧,我们十六七岁的脸上,有种认命之后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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