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44)

我们都看着颗韧,想着它十六个月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欢乐。我们想起它如何围着那只苗条的小母狗不亦乐乎,以及它们永别时它怎样捶胸顿足。

我们无表情地拍着它大而丰满的脑袋,它并不认识小周手上的狗笼头,但它毫无抗拒地任小周摆布,半是习惯,半是信赖。就像我们戴上军帽穿上军服的那一刻,充满信赖地向冯队长交付出自由与独立。

直到它看见自己的手脚被紧紧缚住时,颗韧才意识到它对我们过分信赖了。它眼睛大了起来,渐渐被惶恐膨胀了。它的嘴开始在笼头下面甩动。发出尖细的质疑。随后它越来越猛烈地挣扭,将嘴上的笼头往地上砸,有两回它竟站立起来,以那缚到一块的四肢,却毕竟站不住,一截木头似的倒下。它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将眼睛在我们每一张脸上盯一会。

我们都不想让它看清自己,逐步向后退去。

颗韧越来越孤独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齿流出的血沾湿了它一侧脸。

一个下午等掉了,警卫团没人来。颗韧就那么白白被绑住,它厚实的毛被滚满土,变成了另一种颜色。

我们都陪着它,像它一样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冯队长来叫我们去政治学习,一个也叫不动。他正要耍威风,但及时收住了:他突然见这群十六七岁的兵不是素来的我们,每人眼里都有沉默的疯狂,跟此刻的颗韧一模一样。冯队长怕我们咬他,悄悄退去。

下午四点多,那个拉粪的大爷来了,见我们和狗的情形,便走上来,摸两把颗韧。

“你们不要它就给我吧。”大爷说。

我们马上还了阳,对大爷七嘴八舌:“大爷,你带走!马上带走,不然就要给警卫团拉去枪毙了!……”

“它咬人?”大爷问。

“不咬不咬!”小周说。

“那它犯啥子法了?”

“大爷,我担保它不咬你!”小周恳求地看着这黑瘦老农。

“晓得它是条好狗——种气好!”大爷又拍拍颗韧,摸到它被缚的脚上:“拴我们做啥子,我们又不咬人。”他口絮叨着,开始动手给颗韧松绑。

颗韧的眼神融化了,看着大爷。

“有缘分哟,是不是?”大爷问颗韧,“把我们拴这样紧,把我们当反革命拴哟!……”

我们都感到解冻般的绵软,如同我们全体得救了,如同我们全体要跟这贫穷孤苦的大爷家去。

小周也凑上去帮大爷解绳。我们对大爷嘱咐颗韧的生活习性,还一再嘱咐大爷带些剩菜饭走:一向是我们吃什么颗韧吃什么。

大爷一一答应着。也答应我们过年节去看颗韧。

绳子就是解不开。我们几个女兵跑回宿舍找剪子。剪子来了,却见五六名全副武装的大兵冲进院子,说是要马上带颗韧去行刑。

冯队长不高兴了,白起眼问他们:“你们早干啥去了?”

小周说:“狗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是这个大爷的了!”

“管它是谁的狗,司令员命令我们今天处死它!”兵中间的班长说。

“狗是大爷的了!”我们一起叫嚣起来:“怎么能杀人家老百姓的狗!……”

“你们不要跟我讲,去跟司令员讲!”班长说。

大爷傻在那里。

第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912

 小周对他说:“大爷,你带走!天王老子来了,我们担当就是了!”班长冷笑:“唉,我们是来执行命令的,哪个不让我们执行,我们是丈人舅子统不认。”他对几个兵摆头:“去,拉上狗走路!”

大兵上来了,小周挡住他们:“不准动它——它是老百姓的狗……”

我们全造了反,嚷道:“对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军纪的……”

“打老百姓的狗,就是打老百姓!”

班长不理会我们,只管指挥那几个兵逮狗。

颗韧明白它再不逃就完了。它用尽全身气力挣断了最后一圈绳索,站立起来。

我们看见它浑身毛耸立,变得惊人地庞大。

大爷也没想到它有这样大,怔地张开嘴。

颗韧向门口跑去,我们的心都跟着。大兵们直咋呼,并不敢跟颗韧交锋。班长边跑边将冲锋枪扯到胸前。

“不准让它跑到街上!……”班长喊,“上了街就不要想逮它回来了!……”

颗韧闪过一个又一个堵截它的兵。

“开枪!日你妈你们的枪是软家伙!……”

班长枪响了。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韧愣住。它想再看我们一眼,再看小周一眼。它不知道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打掉了,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便泡在血里。疼痛远远地过来了;死亡远远地过来了,颗韧就那样拖着残破的后半截身体,血淋淋地站立着。它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全发出颗韧的惨叫。因为颗韧一声不响地倒下去。它在自己的血里沐浴,疼痛已辗上了它的知觉——它触电般地大幅度弹动。

小周白着脸奔过去。他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了,他喊:“你先人板板——你补它一枪!”他扯着班长。

班长说:“老子只有二十发子弹!……”

小周就像听不见:“行个好补它一枪!”

颗韧见是小周,黏在血中的尾巴动了动。它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这群士兵和它这条狗。

小周从一名兵手里抓过枪。

颗韧知道这是为它好。它的脸变得像赵蓓一样温顺。它闭上眼,那么习惯,那么信赖。

小周喂了它一颗子弹。我们静下来;一切精神心灵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块夕阳降落在宁静的院子里。

大爷吱嘎吱嘎拉着粪车走了。

小周年底复员。他临走的那天早上,我们坐在一块吃早饭。我们中的谁讲起自己的梦,梦里有赵蓓,还有颗韧。小周知道他撒谎。我们都知道他撒谎。颗韧和赵蓓从来不肯到我们军营的梦里来。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地听他讲完了这个有头有尾、过分完整的梦。名角朱依锦听人叫穗子,我晓得回头那年,我两岁。

把下巴颏压在桌沿,在无线电里听戏,我五岁,然后我就会了“唉”地一声叹气。

一天我从外面跑回家,一根辫子齐根给人剪了。“给谁剪掉了?!”外婆问,我说:“革命小将!”我又说:“李叔叔穿件新棉衣,爬到对面楼的和平鸽上(李叔叔只有和平鸽一只鸽蛋那么大,要是那和平鸽下蛋的话),跳下来了。”

“你也去看了?难怪人家革命小将捉住你剪你小辫子!”外婆说。她拎着剩下的那根辫子,不知拿它怎么办。

“大家都去看了!大家看见李叔叔给人家搬走,肚皮也露出来了。大家说李叔叔‘白肚皮,白肚皮’,‘营养好,营养好’。大家都说自杀是‘活该’”。我从许许多多的腿看进去,看见的就是李叔叔的白肚皮。我也学大家那样白白眼睛说,“活该!”我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我不要自己心里难过,这样讲个“活该”,我就把李叔叔忘掉了。真忘掉了,不信你往下听,我跟你讲的这个故事里,你再也不会听见“李叔叔”了。

把门牙屏紧,再拿舌尖去顶,嘴唇一放开,就说出了“自杀”来了,那是我的嘴第一次讲出这两个字。那年我七岁。

外婆去世我八岁。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很不响、很不响的人。有时邻居跑来偷看我爸,看他怎么会自己和自己讲一个小时的话。一看不是的,爸在和我讲话,求我喝羊奶,求我吃臭鸡蛋,求我到外面去玩一会儿。邻居们慢慢就习惯了,不来偷听爸对着我这样一团死静的空气讲话了。

头次跟韦志远谈话是外婆去世后。他是老门房的儿子。老门房退休了,就从乡下换来了这个韦志远。韦志远跟他爸一点都不像,从不站在院子当中用大破嗓子喊:“邱振(我爸名字)电话!邱振挂号信!”韦志远总是跑到人家门口,指头弹弹门、人家门一开他满脸通红地说:“电话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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