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49)

不久腊姐给自己缝了两件连衣裙,布料绝对不是印错花的次品。要到一些日子以后,穗子才能证实自己的猜测:这两块洋气典雅的布料是爸爸为腊姐选购的。至于腊姐给父亲什么以使父亲抽了两个月劣烟而省下钱为她扯布料,穗子将永远对此停留在猜测阶段。

穗子爸回家来时腊姐嘴里总是有曲有调。有天穗子听她唱起自己在学校合唱团的一支歌。穗子想,她可偷得真快呀,我自己才唱了没几天。她上去从背后掐住腊姐的两颊,腊姐正随着那支儿童进行曲的节奏在衣服板上搓衣服。她嘴里原先满准的调给穗子扯得一跑老远。穗子说:再敢瞎唱?她说:哎哟,掐的那是肉!穗子说:掐的就是肉!谁让你脸皮那么厚?腊姐说:疼死了疼死喽!穗子说:你把歌词念一遍给我听,我就放了你!腊姐说:我哪晓得词!我又不识字!

穗子突然上来的这股恨弄得她自己浑身抽风。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瞬怎么会对这个丫鬟腊姐来了如此的狠毒。她说:你不懂词你乱唱什么?!腊姐说:跟着你学的嘛——哎哟你把我肉掐掉下来了!穗子说:我唱的是什么词?腊姐说:“风里断盐,雨里讨盐……”穗子真给她气疯了,居然她敢拿如此愚昧无知没有道理的词来窜改她的歌。穗子不明白她这股突来的狠毒并不全是腊姐惹的;她从四岁起就在嘴里比划各种她完全不懂的词句,但她那是没法子,而腊姐却很乐意这样胡言乱语。她真要把腊姐两个腮帮揪出缺口来了。她说:我最恨最恨你什么也不懂就敢瞎编!是“风里锻炼,雨里考验,我们是暴风雨中的海燕!”听懂没有?你这大文盲!腊姐说:好好好,我这个大文盲!

第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674

 穗子松开了筋疲力尽的手指和牙关。腊姐用两个带肥皂泡的手摸着给穗子揪的两块肉,眼泪也要出来了。穗子说:以后再瞎编歌词,我拿伤筋膏药把你嘴贴起来!腊姐说:那你教教我,我就不瞎编了嘛。穗子说:美得你!她的怒气还是平息不下去。穗子不知道其实这一场给丫鬟腊姐过的刑是缘于妒嫉;她想不通一个大字不识的腊姐学起唱来怎会这么快,直接就从她嘴里活抢。暑假要过完时,一天晚上穗子像惯常那样钻在腊姐帐子里,穗子喜欢腊姐凉滋滋的手臂搂着自己。若是穗子挨了蚊子的一口咬,她便留到这时来让腊姐给她搔。这天腊姐说:我这里也给蚊子咬了个包,你帮我抓抓嘛。穗子见她指着自己胸口。她同时觉得腊姐眼神有些不对头,痴痴傻傻的。她便去替她搔那蚊子包,却怎样也找不着它的位置,只能敷衍了事地动着手指。腊姐问:你爸和你妈可常吵嘴?穗子说:不常吵,两个礼拜吵一次吧。腊姐又问:是你妈待你爸好些,还是你爸待你妈好些?穗子想一会说:我妈是把我爸追上的。我爸过去有好多女朋友。腊姐说你会晓得这些?穗子说:哼,我什么不晓得?外面月亮很大,照到帐子里,穗子看见腊姐脸上有些细腻的油亮,嘴唇半开在那里,有话没吐出来。腊姐说,你怎么越抓越痒?同时她就领着穗子的手,去找那“痒”。穗子的指尖突然触在一个质感奇特的突起上,她唬一跳。穗子这是头一次接触一颗桑葚似的圆圆的乳头,从前不记事时吮吸奶妈的奶头是不能算数的。腊姐把穗子的手留在那里,说:就这里痒。穗子感觉整个事态有些怪异,但她抵御不住对这颗桑葚的强烈好奇。她捻动它,探索它与周围肌肤的关系。她见腊姐眼珠半死不活,不知盯着什么,嘴巴还那样开着。腊姐把穗子另一个手也抓起,按在自己另一颗桑葚上。穗子脑子里断续闪过外婆的“不是好事情”,手却舍不得放弃如此舒适宜人的触摸。她不知觉地已将半个身体伏在腊姐身上,两手太小,抓不过来,她便忙成一团。腊姐喘气也不对了,舌尖不时出来舔一圈嘴唇。穗子感到她手心下的两座丘体在发酵那样鼓胀起来,大起来,大得她两手更是忙不过来了。腊姐问她可好玩,穗子头晕脑胀地嗯了一声。是不是好玩的一件事?还是“不是好事情”?

蚊帐拆除之前,穗子和腊姐调换了地位,从被抓痒的变成了抓痒的。她们在外公睡熟后打起一支手电筒,腊姐就请穗子在她身上随便看,随便摸。她指点穗子这里从几岁开始会凸起,这里几岁会长出毛毛,这里哪年会流出血,最终,会出来小毛头。穗子简直觉得腊姐了不起,一切都现成、都各就各位,都那么完善美丽。

外婆问穗子:你们晚上在床上疯什么?穗子和腊姐飞快交换一眼。穗子说:没疯什么。外婆又去问腊姐:你俩在干什么?外婆脸上“不是好事情”的神色已很明确。腊姐笑笑说:穗子要我给她抓痒痒。她一点都不像在撒谎,穗子被她自然流畅的谎言弄得突起一股怨忿。明明都是你在“痒痒”,明明是你在把我忙累得要死。穗子心里莫名其妙地窝囊起来,好像受了骗,受了剥削。还有就是,她有些明白过来,在这桩秘密游戏中,腊姐受益远超过她。原来她伺候丫鬟腊姐舒服了一大场。现在她穗子完了,懂了这么多。她恨自己受了腊姐这番不三不四的教育。

穗子发现腊姐穿了件红黑格的粗呢外套。她问它哪里来的,腊姐笑笑想混过去。但穗子不依不饶,拎住她的耳环,说,你要撒谎我现在就去拿伤筋膏药糊你的嘴。穗子其实已猜中了。果然腊姐说:表姨夫给我买的。我没带过冬的衣服。穗子想,她想要那个会扭秧歌的娃娃,父亲都一推再推,而这件外套大概等值于四个娃娃。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对来校门口接她的腊姐说:你陪我去百货大楼。那是腊姐最乐意去又总也没理由没工夫去的地方。穗子直接到了玩具柜台,发现秧歌娃娃居然还在那里。穗子求父亲有半年了,半年中她时而跑来看看,这娃娃是否给买走了。只要它还在,穗子便心情轻松愉快,认为总有一天它会是她的。总有一天父亲会心软,向她投降。这“总有一天”的希望直到腊姐那件红黑格外套出现前才死灭,因为父亲不再是找托词,而是毫不犹豫地对穗子说:不买,你快八岁了,八岁的大人还要娃娃?难为情。然后就是穿了红黑格外套的腊姐,简直把她给漂亮死了。穗子对女售货员说:我买那个娃娃。她把一张五元钞票捺在玻璃柜台上,不可一世。钞票上有深深的折痕,斜的直的横的。腊姐盯着钞票说:穗子你哪来这么多钱?穗子像听不见她,抱了盛着娃娃的纸盒,拿了找回的四角五分零钱,气魄很大地往商店外走去。腊姐跟着她,一回到家就去翻自己床上的褥垫。然后便厉声叫起来:穗子!穗子正着迷那手舞足蹈的娃娃,理也不理她。腊姐便跑过来,扯了她的小细胳膊就往门外拉。

穗子觉得她俩组合成的这个局面极像这城里通常出现的一个景象:某人拉了某人去派出所,被拉的那人或是小偷或是小流氓撩了哪个女人裙子或是小恶棍无端砸碎某家玻璃窗。腊姐当然不会拉穗子去派出所,她把她拉到门外,外婆看不见的地方,说:穗子,你拿了我五块钱。穗子说:谁拿你的钱?我爸爸有的是钱!腊姐说:我的钱是攒给我小弟念书的,我家没一个人念过书,我想我小弟以后念书去。穗子说:谁拿你钱了!谁稀罕你的破钱!穗子不讲理起来十分的理直气壮。腊姐眼里突然落出两颗泪,说:你把钱还给我。穗子说:你敢诬赖好人!腊姐又流出两颗泪说:求求你,穗子,把钱还给我。穗子说:你有证据吗?腊姐说:我钱都叠成元宝,你买娃娃的那五块钱就是元宝拆的!穗子说:反正我没拿你的钱——你再不放开我,我咬人啦!腊姐又是两颗泪出来:早上四点上菜市买菜,四分钱一碗辣糊汤,我都舍不得喝……穗子轻蔑地想,辣糊汤都会让她掉泪。这是她头一次见腊姐掉泪,可怜巴巴的让穗子几乎也要陪她掉泪了。但这刹那间的怜悯让穗子认为自己很没用,让她几颗泪弄得险些招供。因此她就在扯住她的那只手背上咬了一口。腊姐一声没吭。等穗子跑远,回头来看她,她靠墙根蹲成一团,哭得都蹲不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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