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50)

春节联欢会的票子很难弄到。爸爸把两张票子交给腊姐,说你带穗子去吧,你不是喜欢听朱依锦的戏吗?腊姐魂飞魄散了起码三天,除夕晚上在下午便打扮停当了。穗子瞪着她的脸说:好哇。你抹胭脂了!腊姐说:没有没有!穗子说:肯定是拿口水蘸在红纸上,抹到脸上的。穗子自己就这么干的。外婆看看漂亮得要命的这个丫鬟,说:作怪哟。外婆认为长腊姐那样长的睫毛的女孩都是作怪的。外婆很瞧不起漂亮女子,说她们都是绣花枕头一肚子糠。朱依锦在外婆眼里都是一肚子糠就更别提腊姐了。她从眼镜后面鄙薄地看着这只“绣花枕头”热切地赶着去朝拜那只著名“绣花枕头”去了。

朱依锦穿件粉红丝绒旗袍,唱了“女驸马”、“天女散花”里两个小段子。然后她夹着老长一根水晶烟袋锅,腾云驾雾地到处和人打招呼,一路就招呼到穗子跟前。她说:咦,小穗子,你爸呢?穗子告诉她父亲把票给了她和腊姐。朱依锦说:告诉你爸,我骂他了——我现在一年不唱一回,他连这面子都不给我!穗子替父亲告饶,他把票省给了腊姐,因为腊姐太迷你朱阿姨了。朱依锦这时朝腊姐看一眼,眼光立刻火星四迸。她说:穗子你什么时候出来这么漂亮个“大姐”?她把腊姐听成了“大姐”。穗子刚要解释,突然瞄见腊姐脸上一种近乎恐惧的表情。她手捏住了穗子的手,手指上是深深的恳求。腊姐恭敬地对朱依锦一笑,说:不是亲的。她手上的恳求已是狠狠的了。穗子想:好哇,你这撒谎精。朱依锦说:小穗子,你这姐嗓子也不错咆!她转向腊姐问她喜不喜欢唱戏,腊姐点头,在穗子看那不是点头而是磕头捣蒜。朱依锦说:哪天唱几句我听听。腊姐马上说:哪天呢?朱依锦对穗子说:过了节叫你爸领你表姐到我家来,啊?穗子对自己十分惊讶,凭了什么她维护了腊姐的谎言和虚荣,凭了什么她没有向朱阿姨揭示腊姐的丫鬟兼童养媳身分?

穗子爸果真带着腊姐去拜会朱依锦了。穗子爸直说:好事情好事情,真成了朱依锦的关门徒弟,你这童养媳就翻身了。外婆阴冷地盯着穗子爸,又盯着腊姐,说:做戏子比做正经人家的媳妇好到哪里去?穗子爸没搭理外婆。据说朱依锦被戏校聘了去做特级讲师,戏校春天招生,她会把腊姐推荐进去。不识一个宇的腊姐开始在报纸边角上写自己的名字,“柳腊姐、柳腊姐、柳腊姐”。

无论如何,穗子还是有些为腊姐高兴的。穗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知道“养媳妇”是封建残余,应该被消灭掉。再说,万一将来腊姐真成个小朱依锦,穗子脸上也是有光的。寒假一结束,腊姐就要去戏校了。外婆说,哼,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穗子白老太太一眼:老封建!穗子妈找出一堆自己的旧衣服,赠送给腊姐去戏校时穿。还送了双八成新的高跟皮鞋,高跟给锯矮了,因此鞋尖像军舰那样乘风破浪地翘起。至于穗子爸对腊姐一切正常和超正常的关照,穗子妈当然是蒙在鼓里。

寒假后的第一天,腊姐在校门口接穗子。她表情有点惨惨的,对穗子说:我大来了。就是说,腊姐的公公来了,专门来接腊姐回去。外婆对大吵大闹嚷嚷“封建”的穗子说:“腊姐回家圆房去,是好事情,你闹什么?”穗子对着腊姐的大——一个红脸汉子说:朱依锦说腊姐是个人才,朱依锦,你知道吗?腊姐的大摇摇头,像对小姑奶奶那样谦恭地笑笑。穗子说:你什么也不懂,就是一脑瓜子封建!外公说:穗子没礼貌。穗子尖叫:我就没礼貌!外婆说:背那么多古文背哪去了?学这么野蛮。穗子又尖叫:我就野蛮!反正腊姐不是你家童养媳!腊姐是我的丫鬟!我要她去学唱戏!穗子在张牙舞爪时,腊姐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样子乖极了。腊姐把她带来的那些衣服打成和来时一模一样的一个包袱。在城里置的那些裙子、外套、乳罩、腹带,她齐齐码在自己床上。红黑格外套也丢下了,她对穗子说:穗子,这个外套你长大了穿,肯定好看。穗子渐渐静下来,知道大势已定。她老人似地叹了口气。她没想到腊姐的突然离去让她体味到一种如此难受的滋味。那时尚未为任何事任何人伤过心的穗子,认为这股难受该叫“伤心”。

腊姐又恢复了原样,又是那身四凤的打扮,一根辫子本本分分。她倒没有穗子那么伤心。她挎起包袱,跟着她的大往门口走。在门口她听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俩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好像这十个月间什么也没发生过。穗子突然想,腊姐是恨她的,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到我成年,人们已忘了我的乳名穗子,我仍相信腊姐恨我,恨我的一家,大概基于恨那个押解她回去守妇道本分的大。我相信她甚至连我爸也恨。我爸在腊姐突然离去的第二天回来,发现腊姐的床空了,上面刺目地搁着那件红黑格呢外套。我爸失神了一阵,但很快就顾不上了,全国闹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朱依锦头一批就被戏校的红卫兵带出去游街。

外婆去世后,老家来了个人奔丧,说腊姐圆了房不久就跑掉了。有人在镇上看见她,剪短了头发,穿上了黄军装,套上了红卫兵袖章,在公路口搭的舞台上又喊又叫又唱又蹦。我想象造了反的腊姐一定是更加使气了。外婆的老家亲眷说,也不知她怎么这样恩将仇报,她婆家待她不坏呀,不是早早接过来做养媳妇,搞不好在她家那种穷地方早就做饿死鬼了。老家亲眷又说:她跑到台上说婆婆公公怎么虐待她,她公公是个公社书记,也算个小小父母官了,给她骂得不成个东西!哎哟,养媳妇造反,才叫真造反。养媳妇都去做红卫兵了,这还了得?!……

我问那老家亲眷,后来腊姐去哪里了?亲眷说:总是野在县城什么地方吧?没人再看见过她了。

满世界都是红卫兵,都不知仇恨着什么,打这个砸那个。那时我不到九岁,实在不明白红卫兵们哪儿来的那么深那么大的恨。但恨总是有道理的,起码腊姐的恨有道理,只是今天做了作家的我对那恨的道理仍缺乏把握。肯定不是因为我偷了她五块钱。这是肯定的。

第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585

 妈妈说我必须跟她去火车站,去接从劳改营回来的姥爷。火车从兰州开往北京的,从车上下来的人身上和脚上都有一层黄色尘土。站台空旷了,姥爷还不出现。妈烦躁地自语:“叫他别动,别动,肯定错过了!”妈不承认她不记得姥爷的模样,她说起码姥爷的大个头会让她一眼认出来。我从来没见过姥爷,据说他的所有照片都被烧掉了。一些是他刚被捕时烧的,其余是“文革”中烧的,姥姥和妈必须把和他的一切联系烧干净。我和弟弟从来不知姥爷犯的什么法,只知道他是政治犯,够资格挨枪毙的。后来不知怎么他案情的重大性就给忽略了,死刑也延缓了。一缓30年。整个一个空站台就把我妈和我晾在正当中。都要走了,看见车尾巴上站着个人,穿一身黑不黑、蓝不蓝的棉袄棉裤,黑暗的脸色,又瘦又矮。他疑惑地往我们这边走几步,希望我们先问话。妈小声跟自己说:“不是的,不是的,一点影子都没有!”我也但愿不是的。这老头猥琐透了,不是那种敢做敢为敢犯王法的模样,也没有政治犯的自以为是、不以己悲的伟岸。老头唤出了妈的乳名。妈脸上出现了轻微的恶心和过度的失望。妈推我一把:“叫姥爷!”

这是她坚持我陪她来的原因:我叫一声姥爷便省了她叫“爸”了。姥爷哭了一下,妈也哭了一下,这场合不哭多不近情理。

不久姥爷就成了我们家很有用的一个人。我们都抓他的差,叫他买早点,跑邮局寄包裹,或拿挂号信。也请他去中药房抓药,抓回来煎也是他的事,我们家除了姥爷和我,全都是常年吃中药。常常是妈烧菜烧到半路,叫姥爷去买把葱或一块姜。妈给他多大个钞票他都不找回零钱。弟弟大声嘀咕:“80岁的人了,他搜刮那么多钱干什么?”

上一篇:十个词汇里的中国 下一篇:穗子物语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