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57)

但穗子不作声。每次穗子惹了事都变得十分坚贞。她若从吊在天花板的篮子里偷嘴,被外公捉住她是绝不讨饶的。她不认错,外公就讲出那句最狠的话来;我管不了你,我马上送你回你父母那里。这话一讲出来,祖孙两人都伤心伤得木讷,会沉默许多天。穗子知道外公很快会讲出此话来伤她心了。她目光变得冰冷,暗暗地想,这回我要先发制人。一想到采取主动来伤害外公和自己,穗子的眼泪上来了。她看着外公走在最前面,双手背着,摇头晃脑;她要抢先讲这句绝情话,老人却是毫无防备。所有女孩都说认外公罚:罚站罚跪罚搬煤饼,随便,外公的背也会笑的,外公的背影在笑她们徒劳,笑她们这群马屁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外公快要走出两里多长的竹林小径了。

他停下来,仍背着双手,说:笨蛋,做什么都要有窍门。偷竹笋,都像你们这样猪八戒,活该给人逮住、关班房。外公打一个军事指挥手势,要她们沿小径走回去,捡他刚才踢断的笋。他说出偷竹笋的秘诀。竹笋在地下根连根,拔一棵笋,会牵动整个竹园。摇头和声响能传到几里路以外,这就是她们遭了汉子埋伏的道理;他远远地顺着竹子的响动就摸过来了,但竹笋又比什么东西都脆嫩;一踢,它起根部折断,却闷声不响断在笋壳里,你只需再走一趟,沿途一根根拾那些折断的笋子就行。万一碰到人,谁也逮不到你的脏,一眼看上去,谁看得出你那么阴,不动声色把笋全毁在一层层的笋壳深部?

女孩们按外公说的,照原路走回去。走了半里路,拾的竹筝她们书包已盛不下了。她们对外公的景仰,顿时从抽象转化为具体。原来外公是个精锐老贼,红军里原来什么高明人物都有。穗子这时站在女孩们的群落之外。她见外公的目光在白色浓眉下朝她眨动一下。那是居功邀赏的目光,意思是,怎么样?我配做你外公吧?就在穗子采来的竹笋经过腌制和晾晒,成了每天餐桌上一只主菜时,那个抄家头头完成了对外公的调查。

他一直有更重大的事情去忙,抽不出身来处置外公这桩事。这天他突然有一个消闲的下午,便带领一群手下跑来了。他们不进门,黑鸦鸦站在门口。头头大声宣布有关穗子外公历史的重大疑点。根据他的调查,穗子的外公曾给李月扬做过副官,在一场围剿红军的战斗中负伤,从此加入红军。但那场战斗中,红军的伤亡也很大,因此穗子外公便是一个手上沾满红军鲜血的白匪。头头没等穗子和外公反应过来,便一步上前,拉开抽屉,拎出那张别满勋章的绿毡子,他一手高举着绿毡子,对逐渐围上来的邻居说:大家看一看——这里面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功勋章,充其量是来路不明的我军的纪念章。所以他所谓的“战功”,是第一大谎言!其余的谎言更荒谬;这两个,是德国纳粹军人的奖章!

外公说:你奶奶的,你才谎言!哪个不是老子打仗打来的?头头说:打仗,要看打什么仗。……外公再次拍拍他:日你奶奶,你说是什么仗?收复东三省是谎?打过鸭绿江是你奶奶的谎?……头头不理外公,晃着手上的绿毡子,大声说:今天,我们揭开了一个伪装成“老英雄”的敌人,一个老白匪!邻居中有人搬了把椅子,头头便一脚站上去。所有金属徽章在他手里响成一片。他的手势非常舞台化,指在外公头上说:这个老匪兵,欠了革命的血债,还招摇撞骗,伪装成英雄,多少年来,骗取我们的信任和尊敬。外公的白眉毛一根根竖起,头不屈地摇颤,他忽然看见不远处谁家做煤球做了一半,大半盆和了水与黄泥的稀煤搁在廊沿下。人们只见一道乌黑孤光,从人群外划向那头头,外公的矫健和头头的泰然都十分精彩,人群“呕”的哄起来。头头不理会自己已成了一个人形煤球,手指仍然指住外公:大家记住这个老白匪,不要让他继续行骗。

头头的几个手下把外公捺住。外公声音已完全嘶哑,他说:我的“残废证”是假的?!我身上鬼子留的枪伤,是假的?日你二爷!邻居们打来水让头头洗浑身的煤。他们大声地招呼着他,一下子跟他自家人起来。人们把外公推进屋里。外公说:你们找黄副省长打听打听,有没有我这个部下!邻居中一人说:黄副省长死了七八年了。他们把外公拦在门内。随便外公说什么,他们唯一的反应就是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要外公明白,人之间的关系不一定从陌生进展为熟识,从熟识向陌生,同样是正常进展。这段经历在穗子多年后来看,就像一个怪异的梦,所有人都在那天成了生人。

第二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386

 这天之后,有的保姆哄孩时说:再哭那个老白匪来了。那天之后的一个午睡时分,嗡嗡叫的苍蝇引来一个换麦芽糖的。穗子拿了牙膏皮出去交易,见她曾经熟识的女孩们为一大把徽章在同贩子扯皮,贩子说那两个德国徽章不是铜的,换不了麦芽糖。穗子不清楚外公的残废津贴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停发的。她在那个夏天给父母写了信,说她非常想他们,还说那次伤母亲的心,她一直为此不安。穗子在这个暑假跟父母的通信中,一个字都不提外公。但父母还是知道了外公的特殊食品供应已中断了。穗子父母决定领走女儿。他们跟穗子私下里长谈了几次,要穗子深明大义,父母对于孩子的权力至高无上。他们说长期以来他们被迫跟女儿骨肉分离,穗子和他们一样,感情上的损失很大。现在是弥补这些损失的时候了。母亲说:我们太软弱了,让自己孩子给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做伴。

而且历史不清不白的一个不相干老头!听到“不相干”,穗子两眼混乱地看着母亲。母亲说:外婆不在了,老头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她的两只手掌把穗子的右手夹在中间,手掌上有几颗微突的老茧。穗子爸说:我们女儿跟我们一样,心是最软的,就是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个老头,她也不肯欺负他。穗子,爸爸最了解你了,对不对?长谈进行到天黑。穗子爸和穗子妈跟穗子咬耳朵:去换换衣服,悄悄出来,外公要问,就说出去跟小朋友玩。爸妈带你出去吃好的。穗子跟在父母后面,进了一家小馆子,里面卖发面煎包和骨头汤。汤上面的葱花沾一层灰褐色油污。穗子喝着喝着,突然停下来,从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亲,见她正跟父亲递眼色,眼色里有一个奇怪的笑意。穗子顿时验证了自己的感觉,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

她每喝一口汤,张嘴发出“哈”的一声,两人就飞快一对视,意思是,看见了吧?她一举一止都带着那老头的毛病;她喝汤张嘴哈气的恶习难道不是跟老头一模一样?再看她那双手,捧着碗底,活活就是一双农夫的手。这样的手将来怎么去琴棋书画?在食物面前,这张脸还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却全在她目光里,目光急不可待,不仅对自己盘内的东西有着过份的胃口,对别人盘中和嘴里的东西,格外是食欲中烧。在父母眼里,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个桌扑去,抢夺各个盘子里的食物,那目光分泌着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来不及吞咽就开始下一轮咀嚼,上气不接下气,噎得直痉挛也不在乎。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穗子,别人吃东西你不要去看。

父亲解围地说:小孩子嘛。小孩子也不都这样,母亲抢白,我最不喜欢眼睛特别馋的孩子。老头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馋都是那样给逗出来的。穗子把从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荤极重的桌上。正如这里的食品都有股木头味,这里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只苍蝇在桌面上挪着碎步,进进,退退,搓搓手。母亲边说话边舞动指尖,连她赶苍蝇的动作都透着某种教化。她跟父亲说:老头叫穗子说她自己“我是个小猪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给她!穗子说:我没有!母亲却看不见她陡然通红的脸。她说:怎么没有?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老头站在板凳上,手从竹篮里够出个核桃,说:“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个小猪八戒?”……穗子大声说:不是核桃!那是什么?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核桃了!好了,你嗓子轻一点。母亲说着,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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