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华年(13)

华阳,等着我。

走过长安纵横交错的街道时,李商隐在心中喃喃说道。

他很久没有这样真切地看过长安了。离开的一年多,长安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在去年,皇宫经历了甘露之变,谋变的宰相李训九族被押至平康坊斩首,血流遍了整条街道。之后又有一系列动乱,长安的百姓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看着萧瑟的屋舍,李商隐心想,是为国家做些事情的时候了。

动乱也影响到了令狐楚,不过一年时间,他已须发全白,脸上的褶皱也更深了。李商隐之前的荒唐,他应不会不知。可是见到李商隐时,却只字未提,所表现出的欢喜竟比以前见到李商隐时更甚。让人感觉与其说是恩师见到爱徒,毋宁说是慈父见到归家的游子。

他问及李商隐日后的打算,是否又将远行,李商隐便坚定地说:

“不走了。”

令狐楚立马似个真正的父亲一般眉开眼笑,说:

“如此甚好,你可以在我幕下任职。绹儿他总有自己的事要忙,你能陪我,便是最好。”

“多谢恩师。可是弟子暂时还不想就职,弟子打算应考明年的春试。”

令狐楚沉默半晌,李商隐分明在他眼中找到失望,便安慰他说:

“弟子亦可一边应考,一边听恩师吩咐。”

“你不知道,”令狐楚咳嗽几声,慢慢说道,“我已辞去仆射位,转调山南西道节度使,这几天便要启程去赴任。”

李商隐惊讶地看着令狐楚,见他须发苍白、形容憔悴,心中突然有些不忍。令狐楚察觉到他的犹豫,立即说:

“也不打紧。你先去应考,我在山西等你的好消息。”

见李商隐不说话,他又说:

“你这一次也应该去考。主考官高锴是绹儿的好友。下次我让绹儿引荐一下,定能一试成功。”

“谢恩师好意,”李商隐立即拒绝道,“可弟子还是想自己去试试。”

此前多次应试,令狐楚都说要向考官引荐他,可是他都拒绝了。正如同不喜欢被视为党人一样,他从来不愿意靠关系去取得功名。即使之前屡试不中,却仍不愿让心中的底线放松半寸。

这一次亦是如此。他想考取,连做梦都想,宋华阳的梦、令狐楚的期盼,一时间统统压在了他肩上。可是他不愿躲避,亦不觉得沉重,他宁愿直面一切。

令狐楚留他在自家居住,他便搬了书本住进去苦读。每日通宵达旦,手不释卷。天气一天一天冷下去,捧着书本的手常常冷得麻木,可他仍不愿放下。每当快坚持不住时,想到宋华阳,他便能继续苦读。

宋华阳于他来说,已成了天边遥不可及的星辰。可是每读过一本书后,他便觉得离她近了一步。他在朝她的方向前进,尽管每一步都细微如纤尘。

所以,次年春天,在秘书省的东堂上,高悬的金榜前的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却不似别人中了举般欣喜若狂或者号啕大哭。他只是淡淡地注视着秘书省后面那层层叠叠的宫墙,眉间悄悄泛起一抹忧色。

按道理,在这样的时刻,他根本不应该忧伤。然而,就像年少时翻山越岭去很远的地方,在攀登山峰时,并不觉得累,到了山顶,看见更多的重峦叠嶂,这才发现,要走的路还有那么远。

他是中了进士,可是中了进士又怎样?二十六岁,对于一个满腔抱负的学子来说,已有些迟暮了。

层层叠叠的宫墙有如年少时面对过的那些山峰,屋檐上的漆金朱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亮得刺眼的阳光中,他全然没有金榜题名的喜悦,只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宋华阳。宋华阳也许就在这道墙后,就隔着一扇朱门。可是,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推开这扇门呢?

他沉郁得不似个进士,没有庆贺,没有踌躇满志,只是黯然回到家中,继续准备吏部释褐试。唯一庆贺的举动,便是找人送了封信给令狐楚,迫不及待地和令狐楚分享这个好消息。

信送出之后,他一边准备吏部释褐试,一边等待令狐楚的回信,希望他能将自己调去门下任职。虽然不想别人说他结党营私,但此刻他确实十分期盼令狐楚的提携。一来有机会为令狐楚分忧,二来在令狐楚手下任职,自己应有更大的空间发挥。这样子,离自己的目标也不远了罢。

令狐楚的回音在一个黄昏骤然而至,却并不是由驿吏送来的——事实上,并没有信,前来的是令狐楚家中的王叔,见到李商隐,他愁容满面。

“怎么了?”李商隐讶然问道。

王叔看着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老爷病得不行了。”

李商隐一下子懵掉了。过了许久,才弄清楚王叔话中的意思。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要靠着身边的墙,才勉强不会跌坐在地上。

他放弃了吏部的释褐试,星月兼程赶往山西。赶到令狐楚身边时,他满面沧桑,眼中的哀伤甚至比令狐楚的三个儿子还要浓。尽管之前对自己说了许多次不要哭,可是见到躺在病榻上的令狐楚时,他还是忍不住眼泪潸然。

他已是二十六岁的人,也曾经历过生离,也曾经历过死别,不是不哀痛,只是经历过这些的人,理应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这一刻,面对仿佛风中残烛的令狐楚,他哭得像十几岁的孩子,却不仅仅是为令狐楚,更是为自己。

令狐楚静静地看着他哭,甚至像个慈父一样安慰他,仿佛正经历着人世间最大不幸的不是自己,而是李商隐——或者这句话本没有说错,面对死别的时候,总是活着的人更加不幸。

令狐楚离世那一夜,将所有人都请出屋门外,却唯独留下了泣不成声的李商隐。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他们是怎样过的,只知道清晨时,李商隐捧着令狐楚的遗表,走出屋外,平静地说:

“恩师殡天了。”

令狐楚家乡有试棺的风俗。棺木停在墓穴旁,令狐绹正在犹豫要不要跳入墓穴,却听得一声闷响,李商隐已跳入了墓穴。

他平静地躺在墓底的泥土中,表情安详得似即将睡去的婴孩。众人伸手将他搀出墓穴时,他甚至还显得有那么一点留恋。

然后,在亲属们的哀哭声中,他和令狐楚的三个儿子一起,轻轻将浮土一把一把撒在棺椁上。

他撒得很认真,神情那么专注,让人觉得他在埋葬的不仅是一位恩师或慈父,也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仿佛他埋葬的是他最后的青春时光-

绢帛]

曲江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曲江的兴废,是唐王朝盛衰的缩影。诗人写下此诗时,昔日翠辇驶过、玉殿林立的繁华的曲江,已成了废弃的残垣。而四周,亦是国事日非、时代没落。诗人借曲江寄托着沧桑的情怀,同时也隐晦地写出对“甘露之变”的痛心。对国家命运的忧心、对自身命运的感慨,交织寄托于诗中,使此诗有别于辞藻繁缛的晚唐诗,清丽的词句中,隐藏的是百年的悲怆-

倒影]

你曾去过曲江吗?

开元时,那是玄宗亲辟的游览胜地。

碧波缓缓地流淌于玉殿旁,金色华盖缓缓地在宫道上移过,旁边走着身着彩衣的宫女,颜色姝丽。

可是如今,这里成了一座荒寂的城,下苑的青波日复一日地流淌,却再没有了旁边华丽的仪仗,再没有了风吹过时,玉楼上响起的金铃声。

那些美丽的景色,都哪里去了?

那些繁华的往昔,都哪里去了?

那个雍容大气的朝代,又到哪里去了?

如今,只有昏鸦环绕着枯树,夕阳斜照着残垣,夜幕降临时,甚至能听见夜空中传来鬼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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