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华年(14)

是鬼的哭声。那一天,在平康坊中,我看见无辜者的鲜血流遍了整条街道。鲜血溅上了我的身体,从此我的心中便留下了洗也洗不去的腥气。

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朝堂,谗言与虚伪并行,阴谋和着谄媚横飞。它将凋落,它将覆亡,而在它毁灭之前,我又能做些什么?

昏庸的时代总容不下清醒的人。所以陆机只能在刽子手前发出华亭鹤唳的悲叹,而当洛阳宫前的铜驼湮没于荆棘丛中时,预言过它的命运的索靖早已成了城头的白骨。

而此刻,我只能站在曲江的废墟前,看着晚春落寞的景象,任夜幕静静将我笼罩。

卷八

更隔蓬山一万重

有些人,从一片空白出发,满怀希望、行色匆匆,可是一路走下来,转了个大圈,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

在开成二年的冬天,李商隐就是这样,发现自己回到了人生的。

没有亲人,没有密友,放弃了吏部的释褐试,也没有了提携他照顾他的长者。而那个总是默默凝视着他,在黑夜中一次又一次摸索过来,紧紧握住他手的女子,亦已不知流落何方。

如同什么都不曾有过,如同什么都不曾来过。

可是他不愿意放弃,他怎能放弃?好不容易才登上一级台阶,纵然面前的大门关上了,可是总有另一扇门在等着他罢。

然而人海茫茫,在命运的荒漠中,那一扇门,又到底在何方?

幸亏有酒馆结识的陌生老人的鼓励,这个冬天才不至于太难熬。老人深知他的处境,常常鼓励他不要灰心泄气。也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

第一抹春风吹绿长安城时,老人消失了几天。再遇见时,李商隐与他喝了很多酒。李商隐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老人喝这么多,当他想停下来的时候,老人说:

“可能是最后一次与你喝酒了,多喝些罢。”

李商隐一惊,问老人为什么,老人淡淡地笑道:

“我明天就要回乡了。人老了,该回去等死了。”

李商隐深觉不舍,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突然想到还不知道老者的姓名,便问了出来。

老人没有立刻答他,喝了口酒,却悠悠地说:

“没什么可以留给你做纪念的。老夫写过一些诗,若不蒙弃,便留给你吧。”

李商隐毕恭毕敬地接过书本,随手翻开一页,看到开头的两句诗,便愣在了那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他喃喃地念着,不敢置信地问,“您就是……”

“我就是白居易。”老人淡淡地答道。

李商隐脑中一片空白,却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深深拜去。可是老人却扶住他,反向他拜去。

“这怎么使得!”李商隐如坐针毡。

“我只是比你虚长几岁罢了,若论才华,是应该我拜你。”老人一脸严肃道。

“这……”李商隐连道惭愧,半天才说,“白老名满天下,又岂是晚辈可比。”

“浮名而已。你我又何必拘泥于世俗?”

见李商隐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白居易又说:

“老夫远在江州时便见过你的诗,当时只觉得这几十年的诗都白写了。心里想,若有机会,一定要与这个年轻人把酒叙谈。没想到真让老夫遇见了你。”

李商隐羞赧不已,张口欲言,白居易又道:

“什么都不必说了,若看得起我,与我喝酒便是。”

李商隐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举起杯向白居易敬酒。若酒能表达他情感的万分之一,他宁愿醉死在这里。

他们说了很多话,就着酒从夕阳西斜一直说到星月满天。到后来两人都醉了,白居易竟然脱下鞋,站在凳子上边击节边唱: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李商隐连道“好诗”,白居易却淡淡笑道:

“纵然是好诗,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没有意义呢?”

白居易没去答他,半天,突然问道:

“玉溪,倘有来世,你愿做什么?”

“来世……”李商隐迷乱地想着。他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只知道,无论是来世还是来来世,生生世世,他只想和宋华阳在一起。

“倘有来世,我不想再写诗。”

白居易似有些迷醉,斜靠在案上,自言自语般说道。

“为什么呢?”

“诗人除了文字,一无所有,多么寂寞。”

“那你来世想做什么?”

“倘若有来世,我愿为你子。”白居易脸上浮现出一个孩子气的笑。

“这怎么行!”李商隐吓了一跳,纵然是醉了,也连连摆手,“折杀我了。”

“为什么不行?”白居易笑道,笑容渐渐敛去了,然后异常严肃地说,“玉溪,我见过很多落魄文人,他们满腹牢骚,怨天、怨地、怨时代、怨身边的一切;我也见过很多富家子弟,他们保养良好的皮肤下长满腐肉,锦缎长袍下生满白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经历过许多同龄人不曾经历过的苦难,身上却依然保存着一种美,但你不自知。”

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很可笑,李商隐却莫名地觉得亲切。他突然想起从前,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缠绵的时候,宋华阳突然伸出手捂住他双眼,然后对他说:

“你知道吗?你的眼睛,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有多美呢?”当时他笑着问她。

“没有一丝人世间的阴影,”宋华阳叹气道,“你经历过那么多,为什么仍会如此?”

他经历过苦难,过去在经历,现在仍是如此。白居易走后,很快他的生活便陷入窘迫。令狐绹对他不是不好,只是不会像令狐楚一样关心他。而他,亦不愿意开口去讨要。

他在户部找了份差事,替人誊抄文书,聊以谋生。每天清早便忙忙碌碌赶往户部,回到住所时通常天已黑透。身处户部经常听说朝中的消息——安康公主已嫁往吐蕃和亲,却难挽回这朝代的颓败。世道在一天一天地变乱,人民有如草芥,能够饱暖地活着,已是多数人企求不到的幸运。

每日奔波间,他仍不可抑制地想起宋华阳,他感觉自己正在离她远去,离梦想远去。

户部官员多属牛党,因此前来办事的李党官员,多数得不到好脸色看。包括那个穿绛衣的高大男子,约五十多岁,明明显得气宇轩昂身份不凡,可是来找户部尚书,仍是一次又一次碰壁。李商隐看不过去,有次忍不住私下告诉他,户部尚书一般什么时辰会在。男子听了,抱一抱拳,然后离去了。

第二日那男子真的找到了户部尚书,办完事后却没有马上走,而是转到李商隐身边来,看他抄文。看了一会儿,便说:“你的字写得很好啊。”

“过奖了,不过是混一口饭吃。”李商隐道。

“一个进士帮人抄文书谋生,算不得明智吧?”男人双手环抱,目光锐利,直视着他。

“人生如转蓬,被风摆弄罢了,哪里有明智不明智。”李商隐默然良久,喟然道。

“我叫王茂元,朋友都叫我王老鬼,因为我命大。”

“原来是王将军,久仰了。”李党中人,李德裕的好友王茂元,李商隐听说过他。

“听这里的人说过我罢?想必也没什么好话。”

“各为其主罢了。”

“好小子。我见这里就你还像个人样,有心与你交个朋友。你下午来找我,崇仁坊第三个院子,红色大门就是我家。”

“你怎知道我一定会来?”

王茂元冷笑两声,也不理睬,转身踏着大步走了。

李商隐犹豫了半日,还是去了。找到崇仁坊第三个红门房子,通报了门人。正站在门口等人传唤,忽见有个人大步流星走来,抬眼一看,竟是王茂元。

“你来得正好,跟我来。”王茂元不由分说便拉起李商隐的臂。李商隐只觉得一阵慌乱,待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在厅堂上,周围坐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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