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华年(2)

“所以说你虚长了那么多岁,论文章,还不如义山的十分之一。”令狐楚板着脸教训道。

令狐绹也不以为忤,笑嘻嘻地凑近李商隐,说:

“你能来这边真是太好了。今后你便像我弟弟一样。”

李商隐心头一热,想说什么,却只是深深一鞠。抬起头来时,看见令狐楚眼中满是笑意。

他的心中似乎穿入了明媚柔和的阳光,盈满了温暖的泪水。可是他始终没有过于激动的表现,他毕竟不是一个习惯用热烈的方式表现心中感情的人。

在这个早晨,在这间整洁堂皇的厅堂上,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的人,如今终于见到一盏明亮的灯——在沉浮不定的童年,他一直梦想着有一天,有个人会出现在他面前,说很欣赏他,说会帮助他。这一天他等了很久,而今终于到来。尽管这一路走得艰辛,它终于还是来了。

令狐绹有事先行告退了,厅中又只剩下令狐楚和李商隐二人。看着少年微倦的脸,令狐楚柔声问道:

“孩子,累了罢?”

“不累。”李商隐昂起头,坚定地说。

“那便好,”令狐楚微笑道,“仕途很累,人生很累。你若不怕累,便是最好。”

少年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第一次出远门,还习惯罢?”令狐楚又问。

“习惯……”李商隐欲言又止,年轻的脸上忽添几分郁郁之色。令狐楚看在眼里,好奇地问道:

“怎么了?”

“弟子路过沧州……”李商隐沉吟着说,“听说那里原本十分繁华……可是弟子所经之处,皆是残垣断壁、尸骸累累……”

“所以呢?”

“所以……”少年脸上全是忧伤,却摇摇头,说,“没什么。”

窗口漏入的阳光往下移了一格,一片光斑跳到少年的脸上。看着阳光中少年的脸,令狐楚突然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光。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李商隐在想些什么,自己像李商隐这样大的时候,也是一样地为世间的苦难而忧心。只是现在……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白皙的双手,这也曾参与过镇压沧州叛乱的双手。那些残垣间,恐怕也有不少白骨出自这双手罢。

他有些没来由地烦闷,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一旁的琴上。手指随意抚上去,便拨出几个不可辨的颤音。却见李商隐也望着这琴,心中一动,突然问道:

“孩子,告诉我,琴为什么是二十五根弦?”

李商隐被问得一愣,张口欲言,却是无言。待要说些什么时,令狐楚已站起身来,淡淡地说道:

“你也倦了,去休息罢。”

那个问题,李商隐再也没有作答的机会。琴为什么有二十五根弦,他不知道,正如同他不知道为什么世间会有战乱、杀戮、贪官污吏、乱臣贼子。他自幼生长在贫穷却不失安宁的环境中,自然也不知道,一路东行而来,途经的那些城市废墟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而路边那些累累的白骨,又曾属于一些怎样的人。

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不是因为他不懂事,而是因为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根本无法弄懂。

可是他始终相信,且宁愿相信,他能够改变这一切,或多或少。

那一夜,在令狐家为他安排好的房间中,他在给表叔崔戎的信中写道:

“我终于来到郓州,来到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令狐恩师对我很好,他的儿子也把我视若兄弟。恩师说了,后天他便带我去州府,让我认识一些本地的士人。他还会推荐我参加乡试,资助我考取功名。来日我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不,不仅仅是他,还有您,还有所有曾帮助过我的人,甚至包括朝廷、天下。我一路走来,看见经过战乱的城野萧条,路边的白骨无人收殓。我想人世间最凄惨的景象,也莫过于此。有时候在梦里,我会恨自己不能早两百年来到这世上,那样我就可以遇上社稷太平、吏治清明的盛世。可醒来之后,我又觉得生在这样的世道是上天给予我的使命,让我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改变世间丑恶的东西。这样想或许很猖狂,可是我真的希望有人能懂。表叔,自从慈父去世,您一直将我当儿子一样疼爱,我也将您看做父亲一样,这样的心声,我只愿对您诉说。离家的游子渴望慈父的来信,我在梦中也会思念您。”

他满怀热情地将信寄出去,可是崔戎一直没有回信。也许信在辗转的旅途中丢失了,也许崔戎不知道回什么话好。年轻人的轻狂,总是让阅尽千帆的老人沉默。

第三天的早晨,李商隐换上普通官吏的青衣,以平巾包头,跟在令狐楚身后走入郓州州府。他一路走得热切,双眼直视令狐楚的背影,眼睛明亮得似有星星坠入其中。十七岁的少年,光洁的额上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单薄的肩上却已负起沉重的梦想。他向着府衙大堂急急走去,浑然不觉两扇朱门在身后关闭、隔绝-

绢帛]

随师东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

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

但须鸑鷟巢阿阁,岂假鸱鸮在泮林。

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

写下这首诗时,他是十七岁的少年。

随着东行的军队前往郓州,投奔素来欣赏他、资助他来此的朝中名士令狐楚,人生仿佛就此走上金光大道。青春是一桌盛宴,不会吃完,不会有变凉的一天。

可是,在旅途上,他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满路鲜花,只看见道路旁边,战乱之后城野萧条、骸骨遍地。

一个月前,就在这里,朝廷的军队斩了作乱的兖海节度使李同捷。捷报传到四周,官府都用了极为喜庆的字眼来赞扬这次胜利,可是胜利背后横陈在路旁的白骨,却无人提起。

李同捷作乱从宝历二年开始,到诗人十七岁时,整整两年。两年来朝廷平乱军队举步维艰、军心涣散,每有小胜,都要朝廷调数万金来打赏,才能继续走下去。等到李同捷兵败身亡,江淮地区几乎被洗劫一空——却不仅仅是因为战乱。

十七岁的少年,目睹了许多不该目睹的东西,听说了许多不该听说的事情,于是用十七岁的文字,记下了这百年的愁苦与忧怀-

倒影]

在家乡,我曾目睹沧州报捷。信使从东方而来,骏马飞驰,朝廷的旗帜在风中漫卷。城中张灯结彩,官吏们弹冠相庆。他们说邪不压正,他们说逆臣贼子终当伏诛。这一场胜利,又足够支撑起中原数年的太平。

可是,谁能告诉我,在战火蔓延的年代,那些络绎不绝的东行车马载的黄金去了哪里?在我的家乡,农民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老人们手中所剩无几的积蓄,它们都去了哪里?

如果将士的斗志要靠黄金来购买,那这军心的价钱也未免太贵。平乱军中从来没有被人挥泪斩首的马谡,只有一个又一个,像虚报已斩孙歆而去领赏的晋将那样的将领。

是的,我只是一个少年,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但请不要告诉我,这就是平乱的代价,这一切我们必须付出。至少我知道,凤凰筑巢的高阁上不会有夜枭的窃据;若朝廷吏治清明,又怎会让叛乱发生?

去过沧州的人们,曾向我描述过那里的景况:那是一片广袤的土地,城市点缀在密林和深湖之间,艺人在白石板铺成的广场上且歌且舞,周围的百姓安详地笑着看。我还在书中见过更早的沧州,那时它还叫玄菟郡:城市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屋檐叠着屋檐,道路纵横相交;走钢索的小女孩穿着鲜艳的衣,是这片土地上飘展的鲜艳的彩旗。

而此刻,在血浸染过的焦土上,在城郭的废墟间,在层层的阴云下,对着满地白骨, 卷二

春风争拟惜长条

二十一岁的时候,李商隐在洛阳城中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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