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华年(9)

她要走了。如果她走了,这几天都不会来,也不知道几时会再来。李商隐怎么甘心看着她就这么离开——

“华阳!”

这一唤声音真大,转过身来的宋华阳,脸上竟流露出了一丝惊诧。李商隐急步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鼓起勇气,断断续续地说:

“听说……后山上,有株……同心树……那树……很美……”

这是在说什么呀。李商隐深深懊悔着自己的失态。只见宋华阳仍是一副漠无表情的样子,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向前走去。

他心里一阵失落,却见宋华阳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回过头问他:

“你怎么不跟上来?”

“跟上来……做什么?”李商隐呆呆地问。

“带我去看同心树。”

宋华阳说完这话,竟然淡淡地笑起来。这是李商隐第一次看见她笑。平素习惯了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只觉得安静的她便是最美的,没想到她笑起来的样子,更是摄人心魄。只是微微一笑,四周的湖光山色便顿时显得黯淡了,而她的笑容明亮起来,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落在上面。

那棵树,李商隐见过许多次。有时与张永出游,目光也曾被它所吸引。然而,他却从未像今日一样,愿意用最好的句子去赞美它。此刻他与宋华阳并肩而立,一同看着树冠中漏下来的阳光。在两棵树相互缠绕结成的穹庐下,阳光像是会跳舞的精灵,又像是水中漾开的七色烟花。

“树为什么会长成这样子?”宋华阳轻轻地问。

“从前有一对夫妇,非常恩爱,可是妻子却被荒淫的王抢去。夫妇二人不约而同自尽,王下令将他们分开埋葬,可是二人的冢上又不约而同长出大树,树枝缠绕在一起,是为连理枝。”

李商隐说着这伤感的故事,心中突然一阵黯然。

宋华阳沉默许久,然后将一只手搭在树干上,抬头望着缠绕在一起的树枝,轻轻地说:

“原来真的有人能够死在一起。”

李商隐心中一恻,望向宋华阳,而宋华阳正将目光投向他。两人对视良久,终于还是没有说话。可从这一刻起,李商隐突然有了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也是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为宋华阳的沉默而茫然。在心灵的默契中,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

从那一天开始,宋小凌不再出现。李商隐的世界中只剩下宋华阳一人。每日午后,他都会在琼瑶宫中等待宋华阳,而每一日她都会出现。他们去看山顶上的红枫林,去山脚下的清溪涉水……踏遍了东玉阳山的每一处。那些日子,天上总是有很好的阳光,阳光清澈如水晶。

宋华阳依旧沉默,有时候一天下来也说不上三句话。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在做着什么,他们都是安静的。李商隐却不觉得沉默让人难受。只要有她在身边,心便是明亮的。

只是有时沉默久了,会怕宋华阳觉得无趣。问起她,她只是淡淡一笑,简单地说:

“这样很好。”

“如何好呢?”李商隐又问。

“有人陪着。”

“你平时总是一个人?”李商隐有些奇怪。

“我平时,”宋华阳叹了口气,“总是要面对很多人,可是却总像一个人。”

李商隐正在回味她话中的意思,又听见她说:

“我曾经和小凌一样,可是总有一天,她会变成我这样。”

她只说了这么多,至于为什么,一句也没有提起。李商隐暗自猜测,也许她和小凌是山下某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吧。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有些惶恐,但转念又觉得,只要她在这里,一路走下去,总会有机会的。

他只是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来,他又该如何。

宋华阳消失得很突然。从某一日起,她没有留下任何口信,只是不再赴约。李商隐在琼瑶宫痴痴地等,从早上等到深夜,再踉跄着走回清都观睡觉,第二日一大早又去琼瑶宫等。日复一日,皆是如此。后来他索性不再回清都观,搬了被褥住进琼瑶宫。他觉得宋华阳不辞而别肯定有她的理由,他也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他就在琼瑶宫等她回来。

那一日李商隐下山,想寻找一下宋华阳的踪迹。才穿过镇外的市集,忽见有衣着华丽的卫兵大声喝令人群把路让出来。细细一问,才知是安康公主去栖霞山进香归来,车马即将路过此地。

让出道路的百姓都不愿散去,留在原地争睹公主的车马、仗容。李商隐夹在其中,也不由自主地留下。他木然看着公主的车马经过,一辆马车从他身边经过,车帘卷起,露出半张脸来。他的目光偶然落在那半张脸上,心中却是一凛。车中那人,不是宋华阳,却又是谁。

“华阳!”

他急急唤她的名字,声音却被周围的喧嚣淹没。可是宋华阳却听见了,目光投过来,嘴唇微微动了动。他以为她会有所表示,可她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又放下车帘。那装饰华丽的马车,扬着漫天尘土,在他焦急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他似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琼瑶宫的。回到琼瑶宫,看着四周颓败的墙垣,物是人非,几欲落泪。

她终究只是他生命中悄悄经过的路人。既然如此,也不必再等了。他收拾了行装,准备搬回清都观去。走出院门,却发现院门口的夕阳下,宋华阳就站在那里。

她像经历了天荒地老一般站在那里,安静如玉雕,黑得发冷的眼睛凝神注视着他。李商隐脑中一片混沌,想笑又无力,想哭又没有眼泪。他只能撑起自己仅存的骄傲,转过身,嘶哑着嗓子说:

“你来做什么?”

“来告辞。”

明明是意料中的结果,李商隐的心还是往下一沉。骄傲退到墙角,而悲伤铺天盖地地蔓延。他忍不住又转过身,凝视着宋华阳的眼睛,低声问:

“你到底是谁?”

“我是宋华阳,安康公主的近身宫女。”

“宫女,难道就不能去爱?”李商隐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怆,不顾一切地喊起来。

“我是公主的人。公主要出家,我便随公主出家;公主要嫁人,她要我,我便陪她嫁人;她若不要我,我便在宫中终老。”

宋华阳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商隐分明看见她向来不辨喜怒的双眼,泛起了蒙蒙的潮意。

这丝潮意让他平静下来,人却似被掏空般无力。他低下头许久,终于低声说:

“好吧。那你保重。”

他拿起行李,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见宋华阳在身后喊他:

“玉溪……”

这是宋华阳第一次唤他的名号,李商隐不得不放下行装,回头问她:

“还有什么事?”

“你有没有抱过女人?”

宋华阳居然在笑,笑得那么温柔,又那么忧伤。

“没有。”

“那你可以……抱我一下么……”宋华阳轻笑着说,但双眼分明垂下细细的银线,“我听人说,男人第一次抱过的女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不想你……”

她不想他忘记。

可是这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完,因为在说完之前,李商隐已大步迈向她,仿佛用尽此生所有力气般,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宋华阳没有说错。第一次抱过的女人,李商隐一辈子都没法忘记。余下的生命中,他一直清楚地记得那一夜他怀里宋华阳的呼吸、宋华阳的体温、她的每一次颤抖,以及当他以为她要放手时,那种如同生死之别般无法割舍彼此的痛。

可是宋华阳没有放手。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抱在一起,直到月亮爬上树梢,直到夜风送来花香,直到二人的呼吸变得急促,直到他们觉得他们的身体已经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直到宋华阳握紧了他的手,轻声,却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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