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30)

仰恩闭了嘴,其实那一瞬间疼得他不能忍受的,不是伤口,而是伤口上方,那“扑扑”跳动的东西。

从仰思的地方出来,天黑得如施重墨。仰恩经过回廊的转角,看见两只灯笼之间一片暗淡的天色,他抬头搜寻了一周,连颗星星都没有。

“在找什么呢?”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啊?”一转头,不知何时,崇学已高高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我是奇怪,今晚一颗星星也没出来。”他跟崇学交往不深,每次跟与他说话都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压力。

“大冷天出来看星星,兴致很高啊!怕到美国没的星星看?”

崇学说着,眼睛落在仰恩的脸上,不待仰恩说话,又忽然继续:“你长高了。”

“嗯?”仰恩一时没转过弯儿,问了句,“你说什么?”

“你长高了,去年第一次在这儿看见你的时候,才够到我这儿,”他说着,拿手比了比胸前,“等你从国外回来,说不定长得比我还高,那时候怕要认不出了。”

“怎么可能?”仰恩笑了,崇学很高,任自己真的是高个子的材料也不可能比他高吧?“那得糟蹋多少粮食啊?”

“就你吃东西跟小猫一样,还能糟蹋多少?”

“谁跟你说的?我可能吃呢!”

“吹牛,你吃的还没有夏玉书多呢!”

因为这样一个敏感的名字,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我今天下午见到玉书了,他说他要去上海发展。”仰恩想了想说。

“嗯,他耐不住寂寞,能忍这么久,已经是奇迹。”

仰恩本来想问他为什么对自己和玉书的关系不做解释,引起过那么多的误会。可转念一想,那是多么私人的事情,自己如此过问,未免太不合礼数。至于崇学心里的那人是谁,更跟自己八杆子打不到的关系,又怎能问出口?只好随便说:“你现在不是在北平办公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等你跟尚文都收拾好,送你们去天津,然后我再从那里回北平。这两天你抓紧时间收拾行李,没事少出门,外面兵荒马乱,出去也得加倍小心。”

崇学最后几句话颇藏深意,仰恩听了表面仍旧保持平静,脑子里却飞快地旋转,衡量着他说此话的原因,很快想到了下午给人撞伤一事。他再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崇学,他背手而立,并没有看自己,仰恩越发觉得这个人真有些高深莫测。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尚文第一次跟他提起崇学的时候,说他“笑起来象麒麟”的家伙,可认识他这么久,还没见他笑过呢!

“看什么呢?”崇学大概用余光感到了他的注视和打量,冷不丁儿地问了一句,倒吓了仰恩一跳,脸也“腾”地红了起来。

“太冷了!我得……回去了……”他支吾着说。

“嗯,去吧!”崇学淡淡应了一句,见仰恩似乎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的背影,久久没动。然后,他叹了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结成乳白色的雾。他自然不能跟仰恩说,下午那个撞进他怀里的小叫花子,本来可能揣着一把刀,无论如何也要大伤他一下,而幕后指使的人正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丁崇学也很为难,母亲的思想越来越疯颠,十分难以控制。以前他说,她还能听进去一点,如今她变得执拗并且极端,竟然觉得尚文和仰恩这次一起出去,将来回来就能一起接收原家的一切。尚文她大约还能接受,只是这仰恩一个外姓人,怎么能跟原家大少爷一样的待遇呢?难道五份儿上没有儿女,就把娘家弟弟拽进来分原家的钱?想都别想。为了阻止仰恩出国,她竟然买凶去伤仰恩,幸亏崇学发觉了,找人解决,怎知下面的人也没交代清楚,加上估计那小叫花子大概也收了母亲的钱,不敢一点事都不办,索性扔了刀子,死命撞他一下,也好两头交差。他本来有些担心,但见仰恩行动自如,似乎伤得不重,倒是松了口气。他心里清楚,母亲的偏执日益严重,将来总有惹大祸的一天,只怕肖仰思表面上云淡风清,骨子里却一笔一笔地记着,寻个机会报复,这到那个地步,母亲又哪是她的对手。即使错在先,她也是生自己的娘,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还不得保着她的吗?这么想着,崇学都觉得头疼。有时候,对付女人简直比治理千军,复杂困难得多了。

一九三一年三月,丁崇学护送原尚文和肖仰恩去天津。车子驶出山海关的时候正是黎明,仰恩向窗外望去,平原大川,壮阔山河,即将从此消失于他的生命,那是他和出生成长的东北,唯一的一次话别,今生,再没能踏上那片白山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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