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49)

他朝旁边扫了一眼,看见肖仰恩一身湿透地伏在尚文背上,心里登时升起一股无名燃烧的火焰,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院子里对峙的局面忽然因为许芳含出人意料的笑,变得诡异起来。

“丢人?现在丢人的还是我,对么?”这女人不再年轻,可从五官轮廓里依稀辨认得出年轻时的诱人风韵。“那狐狸精给你们吃了什么?你们个个都向着她?因为她比我年轻么?比我会装?摆出一副淑女模样,你们这帮傻子还给她蒙得团团转呀!你当她真心跟你爹过日子?她出身好,大家闺秀,却宁愿过来当个姨太太,为了这个,肖家差点跟她断绝关系,她最后还是不知廉耻地进了门,她的居心你们还看不出么?说什么真心爱风眠,呸!她看上的不过是原家的钱财权势!她的野心你们看不见,成天看我不顺眼!我对原家的心,谁看见过?谁珍惜过?我生了儿子,过继给人,我都不敢有怨言!崇学是丁家的奶妈养大,三岁时候见到亲娘都不认识!自己亲生儿子躲着自己,要奶娘抱,我这做妈的心有谁体会过?原风眠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儿子将来还可以再生,你说,尚文他娘走了以后,正房早晚是我的,我信你了呀!信了你这么多年,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一房一房地娶姨太太,肖仰思进了门,你连碰都不碰我呀!那贱人就是不能下崽,她要是能生,恐怕早就扶了正,你良心都给狗吃了,当年跟我说的话,还没放个屁响!我跟那狐狸精斗,斗了半辈子,也没讨到半分好!可我为的是什么呀?不就是,为了,能当你原风眠名正言顺的妻子么?!我为什么就只能是个姨太太?为什么就做不成那个,原风眠唯一的原太太?!”

院子里的人都不再说话,老太太目光黯然,她在原家挣扎了一辈子,亲眼见过的太多太多,心里堵了这许多年,总要爆发,总得宣泄。许芳含的头脑一片火热,似又不清楚,只觉得那心里的恨,象野火般燃烧不尽。她这辈子失败得一塌糊涂,原本如同太阳一样高高挂在那里的梦想,就因为肖仰思的出现,因为她的工于心计,让她这么亲眼看着,支离破碎,再难拼凑。甚至她的弟弟,也是个男婊子,勾引老大,做出那么龌龊见不得人的事!可,怎么别人就都替他说话?怎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惩罚他?就因为他是肖仰思的弟弟,就谁都不敢动么?肖仰思怎么就那么大的能耐,能左右这么多人?她莫非真的是个狐媚子,懂得惑人之术么?这么想着,就真的觉得对面站着的那个混身湿透的人,忽然站直了身体,对着她媚惑地一笑,嘴角眸边都是不屑。

许芳含最后的理智,在嫉妒的仇恨中烧成一抹轻飘飘的灰。本来她今天这一番闹腾也是想鱼死网破,她煎熬够了,不如死了痛快!可她死也不会孤伶伶上路,她不能看着那贱人在世间快乐!坚决不!

乌黑的枪掏出的一瞬间,周围的人几乎都变了脸色,谁也没想到许芳含的身上会有武器,也没料到,她会毫不犹豫地射击。丁崇学最先反应过来,纵身上前的一刹那,枪口散着斑驳的火星,一发子弹已经射出去。几乎完全没有间隔,许芳含还没从震动中调整好姿态,就再次扣响扳机。崇学刚碰到她的手,从下往上一磕,枪口上移,打上屋檐,随即有瓦落。崇学下手重,本以为那一下能磕飞枪支,却没想到母亲的双手依旧紧紧握住。

“把枪给我!妈!交给我。”

许芳含甚至不屑去回答,身体的全部力量都在双手扣着扳机的指头上。丁崇学冲着母亲的眼光看过去,仰恩跟尚文已经倒地不起,心如刀绞,一时痛不可当。见母亲还要继续,他全然不顾上前,手跟母亲纠缠在一起,抢夺她手里的武器。许芳含自是抵不住崇学的力量,身子向后倒,手上却怎么也不肯放松,两个人栽倒。

“砰!”

第三声枪响,所有的纠缠争斗都停止在这声闷响里。

许芳含的手指是慢慢从扳机上松开的,关节缓缓展开,到了一定的角度,终于僵硬在那里……她的胸前一个黑黑的洞,血正肆无忌惮地涌出来,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看着崇学,又似透过他,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也许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夜空……

“连你,你,也不,不懂我么?”她的声音沙哑破碎,“不懂么……儿子……”

那颗曾经美丽过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去。许芳含到最后一刻,终还是,死不瞑目。

这个时候,丁崇学清醒地相信,她是他的亲娘,他们之间有股密不能分的血脉牵连,所以她的疼,她的死,他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在细致入微地感受着,并因此痛彻心肺。有些事情,只要一瞬间就能想通;有些烦恼,纠缠一生也不能释怀;有些心结,在最后一刻才能解开;有些肉刺,至死也容不下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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