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道(25)

我努力回忆,想起来他在我房中时,毫不避讳,声音也并未刻意压低,一记响指,唤来侍卫的时候,他的侍卫明显就是一直站在屋外檐下等候——也就是说,他昨晚在我府中的行动算得上是大摇大摆,毫无遮掩了。

我心里一动,也不动声色,躺回床上,等到早上有宫人来为我打扫的时候,我斜靠在床边,施施然的翻开了一本书——

负责照顾我的是个年可三十的年长宫人,平常里最是咋咋呼呼,好似一只喜鹊,而当她抬头瞥到应该是个疯子的我看书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径自恭敬把早餐放到我面前,转身出去,在门掩上的时候,我听到她大嗓门的和侯在门外的宫人咋呼:“老样子呢,流着口水睡觉,把饭全打翻到地上了!”

果然。

我慢慢的阖上了书页。

不敢说阖府上下都是他的人,但是我身边所有侍从和宫人,怕都是张衡范的人了。

所以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出入我的府邸如自家门下。

这么一想,当年我装疯恐怕压根就不是瞒过御医,而是御医根本就是张家的人,替我这小把戏遮掩罢了。

而能在我那个雄才大略,结束旧朝,开创新朝的父皇眼皮底下做到这等程度,这样的力量,何等可怕?

我想起母亲在最初被幽禁的时候,曾经把我抱在膝头,几乎是充满豪气的对我说,张家繁盛两百余年,历两朝十七帝,这个家族就是蛰伏在帝国之海里的巨鳌,露出来的,永远只是一角。

她说,张家就仿佛深藏在在迷雾之中的森林,当你以为你已经看到了全貌,却发现自己所看到的,和你所能察觉的比例,越来越大。

她说她的家族,就这样沉默的屹立在重重帷幕之后。

我本来也这么相信着的,但是,随着母亲的去世,我看到了皇权的强大。

我本以为我可以洞见这个家族随着母亲的死去而即将步上的末路。

——我错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张氏家族看起来已经到了这样看起来即将不保的颓势,张衡范就敢这样上京朝圣。

张瑜之死,不过是揭开了这个家族的第一层帷幕。

张氏家族确实如母亲所言,这个能在乱世中屹立不倒,与西狄抗衡,历代皇帝莫想动其地位的家族,它已经在两百余年的时间里,织成了一张盘根错节,包裹在整个帝国之上的网。

想通了整个事情,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张衡范有着这样的力量,却对我的母亲袖手旁观,恐怕理由只有两个字。

他到我这里来这一趟,也不外乎是看看这个流着张家血脉的皇子,是不是还有利用价值。

他对我说庸才,这是对我的评价,那么,他对母亲的评价,大概是,废物。

根本就没有必要对一个废物施以援手。

所以,请去死吧。

我想着想着,忽然笑了起来。

我用手捂着脸,泪水一滴一滴滴落而下。

因为,我想到了张衡范对我的评价,我在一刹那觉得欣喜。

我是庸才,不是废物,所以,我不会死。

哪怕只有一瞬间,我因为不用去死,与母亲相比,自己不是个废物,觉得高兴无比。

从那一刻起,我大概就开始慢慢的崩坏了。

我想。

张衡范默许他埋在我府邸里的人纵容我一定程度内的行为,他甚至于还派了一名侍卫教导我武艺。

后来我回想起来,我必须要承认,这段时间,是我七岁之后,一生所过,最为安闲舒适的日子。

我每日里就是读书习武,一切都有人安排打理。

间中张衡范估计在父皇那里各种装乖扮巧,父皇居然恢复了张家的爵位,准袭为国公,仪俸均视亲王——前朝正牌皇太子,受得待遇也不过如此罢了。

捎带着我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隆兴十九年的八月,我被加封为铜陵侯,仪视国公,俸视郡王。

隆兴二十年三月,在京城待足一年的张衡范离京而去。

就在这个月里,大赵京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春汛,贯穿整个国土的临江翻涌咆哮,十数日大雨滂湃,时不时有拳头大的石头从山上被雨水冲下,闷闷的砸到屋顶,掉到屋子里,很是伤了几个人。

三月十七,这一天不知为何我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这天下着大雨,天象漏了一样,我手里的书翻了两翻,坐不住,就到床前站着,只看到雨水细得象帘子一样,连对面屋子都瞧不清楚。

我在屋子里困兽一样转了几圈,忽然极其敏锐的听到一丝闷响。

那声音极是古怪,仿佛有什么无比巨大的石头从很远的山顶上滚下来一样,我心里一惊,刚要出门去查看,就感觉到地面震动,脚底像是踩在轮子上一样轰然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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