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道(44)

当时殿外有极细的雪簌簌的落着,玄衣一身朱红色的官服,衬上他漆黑的头发、琉璃色的眼睛,我忽然就有错觉,这个人就会这么静默的,在极细的雪中,凝结成一尊温润的玉像。

我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联想,只立刻慌乱了起来,便立刻像个孩子一样扑了过去,挂在他脖子上。

我想,若是别人,这个时候一定会连叹带笑,说陛下,你怎么忽然孩子气,但是玄衣不同,他轻轻顺了一下我的后颈,温和的声音从我耳边拂过,他道,子垣,你怎么了?

我在他肩颈之间含含糊糊的道,有些冷,他哦了一声,就带着我到内室,小心的把门拉上,我再没借口,才悻悻的从他怀里下来,坐回榻上,和他议事。

过了片刻,有内侍通报,说是李度到了,我略略颔首,玄衣起身,肃立一边,看得我心里又是疼又是骄傲。

以他血统,他本不用对一个侍郎起身肃立,但是他一点都没有恃宠而骄,又令我觉得骄傲。

李度进来,分别见礼,我便命他坐下,也不是什么公事,就是闲聊。

玄衣沉稳大气,又本性正直,说开话之后,李度对他很有好感,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也略有笑意。

快到下午,皇后那边遣人送来了茶点,我之前就和她说过我的想法,于是她赐给玄衣的那份,就分外丰厚,大家都知道什么意思,一顿尽欢。

从此,李度和玄衣便就此成了朋友。

他们两人,其实从本质上,都是清澈通透,只不过一个绝不苟且,一个宽容温和。

玄衣任职功曹,这次上京本也有交割事宜,便干脆等李度办完调任等手续,在正月十八一起离了京城。

同时,我也点了李度的父亲做这次恩科礼部试士的主考。

当我在朝廷上下了这道旨意的时候,之前被我强行压制住的,关于李度的反弹,以超乎我想像的力量,汹涌的沸腾而来——

百官齐奏,联名上书,其中有河道上的建议御史,直接奏讽,曰,如让李父主考,岂不门生如子,奉命乱屠。

我当时真是被搞得头都疼,却莫可奈何。

言官讽谏,确实无罪,我无法可想,只好允了李父致仕的请求,另点了人来主考。

——所谓皇权之上,一人独断,谈何容易。

我没有父亲那般创国立业的赫赫功绩,我只能一个人,战战兢兢,坐在这九重大殿之上,与臣子周旋。

这天下朝,我独自一人回到寝宫,把自己摔在榻上,再不想起来,只觉得软绵绵一床被子,全部吸走了我的沮丧。

就在我闷得快把自己都闷死的时候,有内侍小心翼翼的上前,说有奏章,我万般无奈,在被褥间半撑起身,接过来一看,却整个人都怔住了。

是玄衣写来的信。

信里其实也没写什么,就是他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穿衣、好好按时睡觉,好好的做这做那。

他就那么琐碎,细细道来,却让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那点疲累委屈,全被吹走。

我知道,这是他写来安慰我的信,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写信给我。

京城消息传到蔡留,再由他写信回来,需要两天,由此可见,玄衣对我,真是事事关心,事事留意。

而他的关心,从来都是这么温柔,他不会对我做的事插嘴,不会质疑我的决定

我缓缓向后仰倒,闭上眼,笑起来,把素色的信笺轻轻举在眼前,慢慢的一吻。

信笺薄软而冰凉,我想像,我在亲吻他的嘴唇。

我想象着,那是我认为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亲吻到的,我的兄长的嘴唇。

35、第三十四章

二月初九,礼部试士,二月十五试士完毕,三月初一殿试——然后就试出了让我痛不欲生的士。

殿试座次是按试士的成绩排列,排在我御案前第一名的,是个丰神俊秀的青年。

我朝开试以来,就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也即是进士一科非常难考,上殿的试子里,有一半年纪大的,畏畏缩缩,有一半年纪稍小的,趾高气扬,惟独我御案前的这一位,双手合在膝上,看我看他,对我垂眸颔首,仪态优雅不卑不亢。

我心底对他便生了好感。发下试卷,所有人埋头答卷,我从御座上下来,慢慢绕行,挨个仔细看去,间中有人有胆子对我抬头一笑,也有人没胆子得把笔吓得掉在地上,我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等到了为首这人身边时,我略顿了顿,低头看去,只见洁白纸面,一笔行楷,赏心悦目。

我暗暗颔首,心中已有计较,结果不出我所料,这排在首位的士子,确实文章第一,被我取为了进士一甲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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