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道(7)

我从没照顾过人,去年父亲病了,我去当孝子,乖乖在榻前伺候了半天,父亲就哭着说儿子我还想多活两年,就把我撵回了东宫。

这次也是一样,我按着玄衣躺下,只听当的一声,玄衣头撞到了榻上的护栏,我脸色如常,继续把被子给他拉上去,盖到他的脖子下面,捂得严严实实——当年父亲是头直接着地,玄衣现在撞这么一下应无大碍。

我坐在他身边,明知故问:“你怎么宵禁刚过就跪在宫门?”

玄衣闭了下眼睛,低低道:“……玄衣傲慢无礼,当请罪于东宫。”

“……你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玄衣傲慢无礼,当受此罚。”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被我冤枉,但是我什么都不能做。

勃然大怒,把燕家满门阖家流放——这是稗官野史的段子,现实之中,就算燕夫人把玄衣杖毙,那也是燕家的家务事,我毫不能插手。

我只能哽着嗓子问他为什么没去宗学上学。

他终于抬起了眼。

天已蒙蒙亮了,渐次有宫人熄灭烛火,有月光一样细弱的阳光透了进来。

玄衣眼若琉璃。

他抬眼看我的时候,面孔雪一样白,他慢慢的苦笑了一下,对我说:“……玄衣懒惫,不学无术,以至荒废学业。”

我知道这别有隐情,但是,我现在找到了一个顺竿往上爬的机会。

我板起面孔,教训玄衣,把每天少傅教导我的言论流利的背给他听:“我朝虽以弓马起家,但是文治方是立国根本,你身为开国勋戚子弟,不思进取,不求上进,如何能立身朝堂,为帝王分忧?”我老气横秋的背完这一段,道,“罚你恭谨抄写《论语》百遍,一日抄写一遍,若有一个字错了,重抄一遍,抄完无误,方准回府。我要代燕将军教训他这个没用的儿子!”

这样他就可以留在东宫,而燕家对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论语一万多字,一点错不出,一天一篇,总要三个多月。

我觉得我终于想出了这个好办法,得意洋洋。玄衣的面色却陡然变得灰败无比。

他挣扎起来,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我从未见过他这等样子,我也慌了,连忙抓住他的手,他颤抖得越发厉害,握住我手掌的指头微微用力——

他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带着颤音的告诉我,他不识字。

我只觉得头轰的一声。

我以我的自以为是,羞辱伤害了玄衣。

这才是真正的虐待!这根本就是断绝玄衣的未来!

燕将军早逝,燕家由她一手遮天,贱妇恶毒,不教玄衣文字!

怪不得燕家不让他入宗学,怪不得怪不得!

燕家也敢!

我气得发抖,反手紧紧握住玄衣的手,玄衣似乎平静了下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于谦卑的自嘲,他说,臣不学无术,殿下的这个罚,臣恐怕是领不了了。

我再也把持不住,扑到他身上,咬着牙说,我教你!

我生平少有几次暴怒,这便是其中一次。

我后来回望,只能喟叹,我这一生,每一次暴怒,都是为了玄衣。

隆兴十三年九月,我留了玄衣住在北宫。

7、第六章

当晚,我就被父亲拎进了他的寝宫。

我太清楚他要跟我说什么,于是我决定先下手为强。

我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也不说话,先开哭。

我爹这人我太知道了,只要我开哭,他一脸严肃维持不了半刻,我要是哭上一刻,他能把我抱在怀里劝,我只要敢哭上半个时辰,他就敢给我磕头——我之所以还能被朝臣赞誉行为端方温良,知书达理,勤奋认真,跟他没一点关系,全靠我十岁了还揍我屁股的李宫正。

哭也有个技巧,好比女人要哭就得梨花带泪,小孩子哭得撒泼打滚最是要不得,我这招最是精纯,不言不语,就是哭,也不出声,最多间中抽泣两声。

我爹果然绷不住了,他从御座上下来,把我抱起来,问宁儿,你怎么了?

我硬是从他怀里挣扎起来,又重重跪下,泣不成声,说长宁枉对娘亲。

他一听到我说娘亲,整个人就愣了,连扶都忘记扶,就一叠声的问我怎么了?

我说长宁无能,没有照顾好兄长,罔顾了娘亲遗言。

于是我爹这个时候终于想起来,娘亲遗言,希望善待玄衣。

我觉得,我娘所有关于我和她自己的遗言,他一定拿个本本全部记下,每天拿出来诵读,除此之外,能忘则忘,反正绝不想起来。

我把玄衣的事情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不添油不加醋,还避重就轻了一下,重点不在于玄衣被这样那样,重点是我们两个都忘记了母亲的嘱托啊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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