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道(8)

父亲听完沉吟片刻,说他当时嘱咐过燕将军,此事除了天家脸面,而且当时我还没出生的缘故,玄衣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还关乎国体,即便是至亲妻子,也断然不能走漏一点风声。燕将军为人赤诚,断然就不会走漏,再说,他本就是在出征途中捡回玄衣,是派亲兵护送他们母子回京,之后就一直在外征战,直到战死沙场也没有来得及回去,燕夫人不知情,只以为这是丈夫在外面风流的产物,心怀怨恨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问我该怎么办。

我说燕家收养皇子,对社稷有功,但是燕氏虐待于他,又是有过,两相抵过,不责不罚。

这个理由说得堂皇,其实我今天一整天翻来覆去的想,这件事该怎么办,本来我是恨不得好好收拾一次燕家——且不说玄衣是我哥哥,即便玄衣不是我哥哥,这般虐待庶子也该罚!但是我仔细想过了之后,觉得这事只能遮掩过去。

无论如何,玄衣是燕家的人。

若拿虐待庶子这事做名头收拾燕家,我之前就想过,不能用,那么拿别的理由?燕家倒下,玄衣一样倒下。

那种家族覆灭,独有一人置身事外,屹立朝堂的,稗官野史里有,现实里也有,只不过现实里的这种人,一旦君王恩宠不再,或者换了位新君,通常死得比谁都惨。

所以只能这样了。

听了我的话,父亲施施然走回御座,在上面悠闲的敲了敲扶手,他似笑非笑的看我,“想得太浅。”

我不服气,父亲神情越发高深,他对我说,朝堂之上,世家气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立刻明白。

他告诫我,若要对玄衣好,要打着对燕氏家族的好这样一面旗。

父亲看我若有所悟,于是点得更明一点,“你友爱玄衣自然是对的,爹赞同,只不过未来要当皇帝的人,若是看重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都不能让人看出来,不然就会惹来倾轧,做事要更缜密一些。”

我禁不住翻翻白眼:“那爹你对娘呢?”他真是恨不得走到哪里都要立一块碑,上面写爱霓娘的陆永平到此一游,这般姿态,可和他自己说得不一样。

我爹一点都不犹豫,非常顺的接口:“我对你娘,哪里是喜欢,那是深爱,情之所钟,不能自已。”

他在说这句话之前,我本来还是抱着开玩笑的态度,这句话一出,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一冰。

我想起母亲去世之前,凝望门口,欲言又止。忽然就在心底冷笑起来。

所谓情之所钟,不过如此。

我立刻意兴阑珊,懒得和他废话,转身要走,父亲唤住我,对我说;“对了,记得,讨厌的人也不要变现得太明显啊。”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他说的是长华。

我对其余弟妹还好,唯独长华,阖宫上下,谁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他?我从不掩饰,甚至于巴不得每个人都知道。

我知道这不好,我应该装得兄友弟恭,和他拉钩上吊保他一世荣华富贵,让张家觉得,即便他家的皇子登不了皇位,也不会有什么苦头——我知道这样最好,但是我不。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少年执拗,总之,我不。

我觉得我父亲错了,我不讨厌长华,我恨他。

最后,燕家通过宗学考试的三位公子,授了秘书郎,没有通过的那几个,也都各自特准离开宗学,去了地方,食了个百石的俸。玄衣呢,父亲下了恩诏,特别赏了个东宫录事的位置,最低品级,五十斗的俸禄。

他既然已是东宫的属官,又是录事这种随时要侍奉我的职位,便搬来了东宫。我命人带着两辆车去和他搬家,结果被玄衣摇头婉拒。

他说,他东西很少,一趟就好。

我不信,还是让了辆车跟他去。

结果,他果然只有小小一个包袱,里面几套旧衣,便什么都没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慢慢垂下眼,说,一身所有,都是燕府赐予,本来就不是他的,何必带走,这几件衣服,却是过世的母亲亲手缝制,不敢放弃。

他这么说的时候,没有一丁点的情绪,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怨不恨。

他就像是一个从未快活过的孩子,因为不知道快活是什么,所以,便也觉得一直艰难活着的日子,没什么了不起。

我心里一疼,顾不得什么,紧紧抱住了他。

我在心里发誓,但凡我陆长宁活着一日,就要好好待他,让他不再凄苦。

8、第七章

自打玄衣到我东宫住下,我第一件事就是教他习字。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连字都不识,只能我来教。

习字应该由简开始,我本打算从最简单的天地人来教他,他却踌躇了一下,小心问我,他最想认得的字是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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