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道(9)

他说那是他娘的名字。

我觉得一个□的名字,极有可能是媚生,我想想,说令堂可是黛眉入鬓?他说是,母亲的眉毛很美,我点头,提笔写下“眉生”这两个字。

我说,这两个字端庄和婉,该是令堂的名字。

他笑了一下,本就漆黑的眼睛,像是浸在水里一样温润柔和。

我发现,他笑的样子十分好看。

我想看他多笑。

他的笑容一闪即逝,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的,他提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在纸上写眉生这两个字。

初学写字,能做到横平竖直已经了不起,哪里还管得了笔意神韵,而且他已十四岁,现学写字,已经很难有大的突破,但是他就这么认认真真的写,去翻各种字帖,找自己最喜欢的眉生这两个字的字体来练,练废的纸足足有三寸来厚,最后,他这两个字写得端正无比,堪比大家。

——他这一辈子,写得最好看的两个字就是眉生,其次,是长宁。

他第二个会写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有一日我从少傅那里回来,直奔玄衣的房间,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一般,我到了门口又小心绕过去,走向窗边,想看他在干吗。

我小心的躲在一角,他显是也刚从詹事那里回来,一身绿色的官服尚未退下。

虽已入冬,却并不太冷,他开着窗户,斜对着我,在书案前练字,冬日阳光融融,午后清柔,正落在他年少却沉静的脸上,柔和静谧。

他唇畔有一丝极浅的温软笑意,越发显出他白皙面孔玉石一般温润。

我在窗畔踮着脚尖,心里模模糊糊的想,他来了我东宫之后,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终于渐渐的知道喜怒哀乐,终于不复第一次见面时那般单薄如纸,命若游丝。

我心里好奇,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这么开心。我觉得虽然多半是眉生,但是还是禁不住用力攀在窗棂上,向里看去。

不期然,雪白纸张上笨拙而又能看出来努力痕迹的长宁二字落入我眼底。

倏忽有风,吹动我帽上缨穗,将一案纸张拂了满地,一刹那雪白墨黑,数百张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长宁。

我忽然想起,我告诉他,我名为长宁的时候,他垂下眼睫,低声说,长安永宁,臣也惟愿殿下如此。

当时他声音温润,有一点点祈愿的味道。

有写满我名字的纸飞过窗棂,他伸手去抓,终于看到了我,楞了一楞,面孔上有稍许羞怯,最终是温润一笑。

他唤了我一声殿下,我忽然想听听,他唤我长宁。

把眉生长宁两个名字练好,他就不再花太多时间练字了,我倒也无所谓,只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若是自小习字读书,那么现在自有闲暇把字迹练好,但是他十四岁从头学起,只能拼命苦读,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练字,只够揣摸字帖,在每日默书的时候,认真恭谨,把字尽量练好。

我听了开心,心底暗道一声,我这哥哥却是懂得取舍的。

我其实一直有一桩隐忧,就是我生怕玄衣不懂取舍。

像他这样一直被家族虐待,处于被整个家族忽视地位的人,大多容易惊惧,容易惊惧,没有安全感,就会想把什么都握在掌心,想拥有所有放到自己面前的东西。

玄衣没有。

我把心里所想给他说了,他只笑了笑,说母亲当年告诫过他,人应知本分,一双手就那么大,能握住的东西就那些,不去要自己握不住的,不去拿自己不该拿的,只要对自己最重要的,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这么说的时候,我正被他抱膝上,教他习字诵书。

玄衣个子高挑,十四五岁的年纪已是成人仿佛的身高,他屋里所有都是成人尺寸,坐在绣墩上我够不着,所以第一次教他写字的时候我挑拣很久,选择了一个一点都不累的姿——蹲在绣墩上。

玄衣当时嘴角抽了抽,最后,几番尝试下来,我们决定,他抱着我我拿着书好了……

我其实很难抱的。宫正说我小时候只肯被娘抱,现在长大了,我连宫正都不肯让她抱,但是,我很喜欢被玄衣抱。

玄衣体格单薄,但是,很温暖。

我不知为何,就是喜欢在他怀里。

有的时候,为了多在他怀里待一会儿,我会故意挑他的刺,让他多诵几遍,让他多写些字,只为了他浅淡呼吸能从我头顶落下。

玄衣并不算个特别聪慧的人,当然,我觉得这是对比我而言,我自小聪明,不是大臣夸的也不是我自夸——我觉得一目十行,看完能默,举一反三,这应该是实打实的聪明了。

但是玄衣很刻苦。

他俸禄的大半,都换了笔墨,给他讲的每一篇文章,无论多简单多短小,他都认认真真,一默再默,着意揣摸,直到再无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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