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差(14)

慕斯抿紧了唇,将藤杖从黄梨木的柜格里请出来。双手平举,一步一步向前走,内间地板铺得不是理石,而是更加古朴的青砖,他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尽管脚步很轻,却依然带着几分沉重的气息。就像是手中捧着的家法,无论如何,不可抗拒。

等走到距慕禅两步半距离的时候,慕斯停了下来。

慕禅高高地坐在铁梨木制成的公案椅上,后背与精致的云龙纹雕镂椅背若即若离,他一向不喜欢清时的家具,太过琢饰了便附庸风雅得厉害。这把椅子却是例外。任何一个设计,都挑剔到吹毛求疵的地步,繁复有时候也是尊重的一种。

这间房里的所有家具,都是慕禅亲自查阅典籍改良设计出来的。慕斯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哥哥便带着他四处奔波挑选木材,或者通宵达旦地翻书绘图,正如他玩笑时说的,整个慕家,最“贵”的怕也是这间屋子了。有时候想起来,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觉得讽刺,这么用心良苦,花费了多少心血,竟全不过是为了揍自己一顿罢了。他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将那把沉香木的戒尺拿去换钱的事。经历了如何惨痛的责打教训已经记不清了,可到了后来,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追回来,慕禅竟是毫不可惜地付之一炬。绝无仅有的珍奇又如何,难道,他能用别人摩挲过的板子再教训他的弟弟?

慕斯站稳脚,沉下腰,将藤杖举过头顶。又略向后退了半步,恭恭敬敬地跪下来。手臂更直了,请罚,是要规矩的。来到这个房间,任何举动,都需要规矩。

慕禅将手臂从案几上拿下来,站起身,慕斯只觉得心跳瞬间加快了许多。他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只能看见哥哥的鞋子,一点一点地向自己逼进。

然后,手中蓦地一空,藤杖已经到了哥哥手里。

仿佛一口气息突然坠下,慕斯只觉得心中立时空了一块。他缓缓收回手,放在身侧,跪在那里安静等待。

慕禅点了点头,将藤条横过来,顺着墙角轻轻一指。

慕斯知道,那个地方,摆得是一张黄花梨木夹头榫大平头案,明时的式样,慕禅喜欢,便也没有改,依样做了一张。他总是说,明朝是个有风骨的朝代。每当这时候,慕斯心里就会想,不是蓬莱文章建安骨吗。

如今,他自然没有任何心思去想这些,最直接的反应是,这个东西,他不喜欢。

要趴着挨家法,也就是说,哥哥打得不会轻了。可是,如果可以选的话,他宁愿选那张特别改良过的铁梨螭纹卷书案。至少,趴的时候能伏帖些,也会比较轻松。

慕禅丝毫没有在意他的纠结,只是定定望着他。不带任何暗示意味的眼神,就只是看着。

慕斯站了起来。不知该怎么说,无论多少年,哪怕从小在他藤杖下长了这么大,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还是难以就范的羞涩。

他是已经有了自己事业和荣耀的二十一岁男人,可是,却不得不在哥哥的家法下脱下自己的裤子。

但是,不这么做,又能怎么样。他已经不是叛逆期的十四岁了。关于脸面的问题,慕禅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交代,只是,慕斯自己教训练习生的时候会说,既然已经犯了没有脸面的错,还有一点羞耻之心的话,就把残存的脸面自己悄悄收起来。他想,这大概就是自己比不上哥哥的原因吧,哥哥的道理,从来不必这样掰开了揉碎了一点威严也没有的解释。

慕斯将手搭在裤腰上。知道要来挨打,他选了宽松的家居裤,绝对柔软舒适的好料子。很多人说,三代为官始知穿衣吃饭。不算几千年前显赫的祖先,从慕老爷子起,到他这一辈,正是第三代。尽管比不得秋家陆家那样的世家豪门,但也学会了一些高贵的享受,对应的,是同样精致的淘气。更何况,从小教养他长大的哥哥慕禅,是一个将生活过出了意境的人。慕斯是很会穿衣服的,即使是只讲求自在的家居服。无论剪裁面料,都无可挑剔。尤其是,哪怕被打得动弹不得,重新穿上去,也不会太辛苦。

他将衣裤脱了叠整齐在一旁的小几上放好。留在身上的内衣,已全是纯白色。

慕禅望着他,看他低下头躬下腰,将白色袜子脱下来。纤尘不染,对弟弟的自觉和自律,他表示满意。

内衣袜子这样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偏执的甚至带着些封建大家长的专制态度,只允许慕斯穿白色,而且,必然时刻保持整洁。哪怕接受他体罚训练时被扔到需要穿越沼泽的小树林拉练,全身骨头都要散掉的慕斯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不是躺在床上缓气,而是蹲在水池边洗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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