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3)(36)

我颤抖着声音,喊那僧人,枫哥哥。

十八岁的时候我看见我的枫哥哥端坐佛前神态空茫我的心都要碎掉。可他不与我相认或者他都已经把我忘掉。他说,施主,贫僧法号净恒。

净恒。净恒。好一个净恒!他有佛法三千,我却红尘万丈。

难道,错过昨日,还要再错过今朝?重复相同的别离,余生陌路,一去千里。

天又开始落下淅沥的水滴。他不看我,他只是埋头诵经。我不清楚他冷漠的眼底是否还有点滴往事残留的痕迹。我就那样站在他旁边,像小的时候他受罚那样,安静地陪他站在瀑布底下,淋湿了满身的衣裳,我仍然望着他笑如春风。

然,三年,三年,又三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对我千依百顺的小小少年,他却不知,我始终是一个趴在原地的小孩,等着他,伸手将我扶起来。我说,枫哥哥,你只要说一句,说你记得我,记得小璃,只要这一句好不好?好不好?

过了很久,他抬头看我,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施主,贫僧法号净恒,不是你的枫哥哥。

呼啸的风穿堂而过,我恍惚觉得自己已经鬓染清霜头生残雪,一簇花瓣落地的时间,焚了心,断了魂。

惟有趔趄着转身。

我甚至违背了杀手在杀人之前不可暴露自己的规条,也忘了我原本是要在对方抵达法华寺之前,摸清楚这里的环境,他的突然出现,让我乱了方寸。

幸好,我并没有失手。

我跟主公复命,说事情办得很妥当,苏州来的巡抚方之镜,昨日申时到法华寺进香。他在禅房休息的时候,我用一枚小小的指环和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而易举便割了他的人头。不着痕迹。

我握紧了我的翡翠指环,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惊恐的人头,狰狞的表情,大滩大滩的血像一个绝望的湖,又像胭脂盒里的脂粉,散落在佛门清净地。我的脑子里全是枫哥哥的影象,从前,或者现在,温暖,或者冰凉。

他说得对,六岁以前我就已经是那么倔强的小孩,而那些等待着盼望着以及寻觅着的光阴里,我的倔强成了一种习惯。为我思念的男子,执迷不悟,也执迷不悔。我怨他恨他,可我也终于明白,我爱他。

四.

法华寺因为巡抚的无头命案被查封,僧人都被看管,不能随便出入。我只好穿上黑色的夜行衣,薄纱罩面,轻飘飘跃上寺里东厢的屋顶,揭开瓦片偷偷地看他。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是打坐或者颂经,没有任何表情,不再是我记忆中活蹦乱跳的枫哥哥。我一阵揪心。

第四天夜里,我没有见到他。他的房间像一座黑色的洞穴,冰冰凉。我害怕。第五天,第六天,我都去,甚至从窗户潜入,看见床被叠得很整齐,茶壶里的水有点发霉。暗地里抓了好几个小僧逼问,都没有人知道净恒的去向。

我走在南京城繁华的大街,耳畔是欢腾的喧嚣和聒噪。我厌透了秦淮画舫的脂粉味道,却又害怕法华寺静如死灰的空气。这一个月,我每晚都潜进寺里,始终不见他。这一个月,我又替主公杀了三个人,那些跟东厂作对的官员,大大小小,随时随地都可能送命。我经常看见自己满身都沾着血,从手指到额头,那些被我杀死的可怜虫,就躺在地上,瞪着铜钱一般大小的眼睛,不得瞑目。从师傅收养我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必须适应这血腥狰狞的生活,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因为杀人而害怕。

五.

那一天,我杀了一个吏部的官员,他的头落地,我看见枫哥哥站在远处的树林子里。灰色的袍子,没有头发,就像顶着一片荒滩。他的声音低沉,语气寡淡如水,他说,你跟我来。

他带我走了很远的路,绕过清澈的溪,泥泞的路,还有满山的野草,让我想起落愁谷的夏天,与他一起捉蟋蟀的情景。最后我们走到陡峭的悬崖底下,静谧而荒芜的,只有稀疏的草。石缝冰凉。他指着旁边的一座坟,空荡荡的墓碑,没有刻任何文字。他说,这是贞娘。

贞娘?我愕然。那光秃秃的坟像是神秘的诅咒,几乎让我产生想逃的念头。他转过脸来看我,深邃的眸子里泛起哀伤,我想那哀伤里必定有我,竟然有些欢喜。问他:即使剃去三千烦恼丝,心还在,你就还是那个疼我爱我的枫哥哥,对不对?

他背过身去,蹲在光洁的墓碑前,手指轻轻摩挲着木桩上的纹路。他说小璃,你杀人的武器是什么?我不解,盯着他的背影只觉往事离我们已经很远,怕只怕,远得根本走不回从前。

枫哥哥。我的声音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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