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西多士(106)

作者:燕泊 阅读记录

最开始,裴轶微被分去了一级病区。

在一级病区,像他这样年轻的病人不在少数,但他没和他们分到一块。到医院的第一天,护士收走了他的衣服,为他穿上一件蓝色的外套,那里的每个人都有这样一间外套,胸口的黑色数字用来区别床号,他是三床,所以被绑在座椅上时,护士没有叫他的名字,而是称呼他为“三床”。

“三床的绳子松了。”有人对三床身旁的护士说。

“知道了。”护士回答。

护士拉紧绳子,绕过座椅的扶手和三床的小臂,系了一个死结。

“喝不喝水?”护士问三床。

三床记不起自己答了什么,只感到下巴和胸口一阵冰冷,那杯水的一半漏在了三床的衣服上,护士用毛巾吸了两下,几乎没起作用,也就随它去了。

王祯很慢很慢地吃饭,习惯性地给裴轶微夹菜,直到裴轶微看了他好几眼,才想起他们的火锅是一人一份,重样的菜。

饭后,裴轶微提出去主楼前的广场上散步。他们都喜欢这个广场,明亮开阔,没有积雪,不会打湿运动鞋。

广场起了风,远远近近的松树簌簌落雪,空气中弥漫起若有若无的冷香。裴轶微走到树下,捡起一颗圆圆的、棕色的松果,地上到处是这样的松果,从枝头刮落,悄无声息地躺在雪里,不美,苦涩,香气散尽,没有特别之处。

每到冬季,草坪上的喜鹊会消失一段时间,春天的时候再来,是冬春交替的信号。这天,没有一只喜鹊,说明春天尚远。

三床表现的很安静,没有反抗地被绑了两天,然后被送进病房,正式接受治疗。

那期间,两个女人时常陪在三床身旁。三床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间在三床身上失去了作用,三床分不清星期一和星期二,今天和昨天,糊涂起来,甚至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三床望着身边来来去去的病人,因为他们的愤怒、哭泣、或笑容而感到困惑。这里的人已经很习惯天台入口被封死、窗台被反锁、禁止使用锐器的病区生活,内心情愿或不情愿,但表现却很一致,接受医生与护士的一切安排,不问原因,而三床却像走进了一间错误的教室,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每天在孤独中醒来,又在不安中睡去。

最初几天,三床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边界,两者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混合在一起的颜料,那个力量庞大,难以撼动,无所不在,三床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灰,不足以与之抗衡,只能受它摆布,被它随意抛向空中,无所依傍地飘飘落落。

越来越频繁的幻想里,一个男孩时常出现在三床的脑海中。那是一间光线温暖的浴室,日光被百叶窗分成长长短短的线条,投向白色的马赛克瓷砖,投向男孩的脸。男孩看起来乖巧、温顺,皮肤散发出金红色的光芒,黑眼珠的表面漾着一层接近透明的、柔和的水光,睫毛纤毫毕现,弧度优美。

在看到男孩前,三床对外表的喜好很模糊,男孩给了三床一个标准,一把刻度尺。三床陷入一场无止境的迷恋,自己也觉得可笑,爱上一个虚无缥缈的男孩,夜以继日地等待,只是想到他可能不会出现,就感到一阵恐慌,更糟的是,见到他也不知说什么,除了恼恨自己笨口拙舌,不懂如何讨他欢心,没有一点办法。

裴轶微牵起他的手,往树林里走。薄薄的夕阳涂抹在松树林梢,在草坪上投下黑影。寒风弱了下去。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强大,”裴轶微忽然说,“舞会那天我到的比你早,我站在防火门的后面,你往外走的时候,我从楼梯间的小门走到门口,装作刚到;我想了很多方式邀请你跳舞,但没一种拿得出手;送你到楼下的时候其实我想吻你,但怕唐突你。我除了读书,一无是处。”

药物介入之后,幻想与现实的边界产生了变化,两者逐渐泾渭分明,回到各自的轨道。这对三床来说不是个好消息,药物驱散了幻境,也赶走了男孩。三床试图捉住幻想的丝线,却发现那是镜中之花,来去无痕,只将自己缠绕的越来越紧。

药效发作前的几个小时里,三床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意识像一只飘忽不定的气球,在狭窄的房间内游走。三床感觉药片正缓慢滑入他的胃部,流进血液,在薄薄的血管里飘荡。恍惚之中,他听见纷乱嘈杂的叫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有几秒,三床脑海里空无一物,但很快,无数记忆涌入其中。三床发现自己想起了一切,想起了那段绝望的爱恋。

那天,三床从同病房的一个中年男人那里借到酒,醉倒在走廊上,一遍遍回忆那个画面:男孩比三床后来见到的样子要年轻,背着一只半透明的书包,走在白茫茫的大雨里,踏着泥水向前奔跑。那是三床第一次见到男孩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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