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斐然(73)

作者:三三娘 阅读记录

向斐然天赋绝卓,高一时拿下生物金牌是应有之义。那时的他不可一世,对于母亲多年的理想与学术成果,他虽然没有明言,但逐渐采用了向微山的同一套说辞:没有实际意义。绝高的天赋,应该往科研的苦寒绝高处攀登,去攻克而不是温吞地研究着这些花草。

“可是花花草草很美呀,你看,这是一朵一亿年以前的琥珀花,在生命的维度上,它真的比蛋白质结构更没有意义吗?”

说这句话时的谈说月,面容在月光下模糊,也已然在向斐然的记忆里模糊了。他后来记得的母亲,是雪化后的灰色岩石。

如果有人问向斐然,你的十六岁是什么样的?他会对这个问题沉默,沉默一如他的十六岁。

那一年谈说月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流石滩的大雾和雪天,一起留下的,还有一册记录了一半的工作手册、一幅画了底稿的华丽龙胆的科学画,一些尚来不及整理的龙胆科的标本与鲜样。

“我跟你说这个花超级可爱的,晒到太阳时开花,天阴时自闭。”她更改课题方向前,是这么赞叹着,开玩笑似的和他说,“研究蕨类像研究恐龙,研究龙胆科像研究小姑娘。”

对于谈说月的离世,向微山的表现很冷淡。葬礼结束后,向斐然看到他父亲望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在那短暂的一口浊气中,有没有他们志同道合的年轻岁月。

向微山对谈说月展露出恶意,是向斐然透露出他对植物学的兴趣之后。斯人已逝,向微山恶语相向,说谈说月把他“教废了”。

他带向斐然参观他那跟顶级学府合作的实验室,给他介绍团队里的博后、博士,介绍他赞助的长长的一流课题组名单,并告诉他,只要他按照他为他安排的路径按部就班,这些将来都是他的。他会送他直上云霄,名留青史。

但向斐然对此的答复是,拒绝清北的通知书。

向微山暴跳如雷,说他疯了。向斐然只是冷淡地说:“待在你待过的地方,我觉得恶心。”

向微山考虑过拿一笔钱——甚至都不需要多少——去赞助他本科所在的课题组——用以恶心他。但他最终没有。一辈子还长,只要向斐然好好地行走在生命科学的研究路上,他有的是机会帮他“修正”。

后来,他带着他的公司赴港IPO,何等风光;他在深山中安营扎寨,耐住寂寞。

向微山已经迎娶第三位妻子了。他的第二位前妻套现十亿安然离场,他的第三位妻子携数百专利入股。风流韵事成佳话,人们说早在向微山在哈佛当博后时他们便已情愫暗生,她是他的小师妹、半个学生。很可笑,因为那时的向微山还在谈说月身边。

真假已经不重要,向斐然从没有求证过。

他只知道向微山恨谈说月,恨到厌恶、憎恶的地步。

他越往植物学深入一步,他的父亲就越憎恶他的母亲一分。

十月底的一场学术会议上,他遇到了当年与他参加同一届奥赛的学生。

他不太记得对方了,因为那些年走过来,对手太多,不值得他一一放在心上。但对方显然一直记得他,以至于在茶歇上准确无误地找向他:“向斐然。”

向斐然只是回以礼貌的颔首。会叫他全名的人不多,他猜到他是国内的故人。

对方一直盯着他,但竭力表露出漫不经心的淡然:“真的是你,你也来美国了。哥伦比亚的伙食怎么样?”

聪明人不可能不察觉这前后两句中的自相矛盾之处,他耸耸肩,补充道:“之前就听说了你也在美国,但你太低调,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我还以为是假的。”

只要是跟他同一届的,没有人不对他的那种狂妄记忆深刻。他当年跟人比赛做题,是一边背架子鼓曲谱一边解的。“向斐然”这三个字,对于同届来说既是阴影也是向往。

他拒绝清北的消息确定后,一个说法渐渐流传开来:越狂妄的人越脆皮,他压力太大,所以精神崩溃,废了。这是一个伤仲永式的结尾,也是他们对此能想象到的唯一合理解释。

向斐然从他的参会证件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勾勾唇角,从容地与他寒暄。

只用了两句话,对方就有意无意地让他知道了他在哈佛读博,师从诺贝尔奖导师。

离去前,这位哈佛博士两手插兜,获得了某种姗姗来迟了数年的松弛感。他对向斐然说:“波士顿冬天冷得要命,纽约现在还能见到秋色,也不错了,适合你。By the way,欢迎你来找我喝一杯。”

那天纽约刚下了十月的最后一场中雨,银杏的金黄铺满路面,向斐然走出承办会议的酒店旋转门,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向地铁站,逆着人流,像逆行在一条黄金大道。

-

商明宝觉得有点冷,两条纤长的腿简直冷得疼了。但她令自己保持了那款若无其事的微笑,问:“为什么是不婚主义?是赶时髦吗?”

商明宝的问法很天真,也很典型。在还没走到婚姻的年纪郑重其事地说自己是某某主义者,确实幼稚得可笑,看上去浅薄得经不起现实的任何浪头。

“将来遇到很爱很爱的女孩子,也还是不婚主义吗?”商明宝要站不住了,微微倾斜,手掌扶住墙角。

洗手间的光背着她,将她的身体发肤照得纯白雪亮。

向斐然看着她,想告诉她,虽然谈爱为时过早,但她就是他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但是,是的,他也还是不婚主义。

他选择了最简略的答复:“是的。”

“为什么?”商明宝还是重复着这个问题,变得有些茫然:“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想和她成立一个家,一起养育孩子,一起变老吗?”

“一些不婚主义也可以这样,住在一起,有孩子,幸运的话,一起到老。”

“但是,是不是真的结婚、有过婚礼,有契约证书,还是不一样的,不是吗?”商明宝紧皱的眉心下是一双明亮清醒的眼睛。

她是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弄明白他的规则。

“是的,不一样,”向斐然指尖夹着的烟很久没动,“所以在开始前,这一点就应该告知对方。”

“你没告诉我。”

向斐然终于意识到了些她的不对劲。这个问题他刚刚已经回答过了,这次拆开成详细的长句:

“商明宝,你知道你的人生大事不能自己做主,所以你不想跟我开始,因为你很善良,不想伤害我,不想到头来连朋友哥哥都不能做。那天在地铁口你说的话,我说我明白,你现在懂了吗?”

烟雾缭绕间,他安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我知道你的身份,比你更知道我们的不可能。我不是故意瞒着你,而是我们之间,根本走不到谈论婚恋观的这一步。”

说完后,他轻微地笑了一声:“本来就没有讨论这件事的可能,郑重地拿出来告诉你,反而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了。”

就好像生日时,提前跟对方说不要太破费,但其实对方根本不记得哪一天是他生日。

商明宝偏过脸去,脚步往前动了一动:“我不懂,我不明白。”

她想回去睡觉了,冷得皮肤和肉都觉得疼呢,膝盖觉得刺骨。

向斐然捻烟起身,隔着一步,将她手腕攥进掌心:“明宝。”

商明宝抬起脸来,眼睛很大,脸上空白而迷茫。

“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不是吗?”向斐然克制住了自己摩挲她手心的欲求,冷静地说:“不用考虑我。如果你觉得我还不错,值得你玩一场,就可以。”

商明宝无从揣摩他是以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因为暗淡影中的他面无表情,看上去有一种残忍的冷酷。

察觉到她在他手底下发抖,向斐然捡起刚刚扔在椅背上的T恤套上,将她打横抱起:“你穿太少了,回去暖一暖。”

商明宝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前,缩成小小的一只。呼吸到他洗完冷水澡后的气息,她抖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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