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10)

除夕晚上,天气骤然变冷,一直下着微雨。我穿了一件高领黑色毛衣,站在阳台上看风景。

「我走啰?」小哲说。

小哲今天穿得特别醒目,卡其色连帽夹克配一条磨得发亮的古董牛仔裤。他和八级钢琴去参加派对。

「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的派对?」他体贴地问。

我摇了摇头。

「我们的朋友之中,也有喜欢女人的。」他说。

我笑了:「今天晚上我不打算去碰运气。」

「那好吧!新牛快乐。」小哲跟我说。

「新年快乐。」我说。

我把书店的灯关掉,只留下圣诞树上的灯泡,在夜色中闪烁,没那么寂寥。

走过繁嚣与宁静的街道,我看到自己短小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我赶紧加快了脚步,使自己不至于流落街头。从书店走路回家,平常要二十分钟。跟杜卫平一起走,两个人聊天,时间好像过得很快,而其实是走慢了。今天,我好像走得特别快,我要回去看我的鱼。假如鱼也有时间,也了解光阴的流逝,牠们是否同样会在今夜想念我,如同我想念牠们?

我拧亮了灯,踼掉脚上的球鞋,抖落身上的雨粉,拿着饲料走到鱼缸前面,喂我的蓝魔鬼鱼。牠们游向饲料撒落的地方,满足地张开咀巴。一瞬问,我了然明白,鱼只有内在的生理时钟,而不知道外在的光阴。日月迁移,对牠们是毫无影响的。鱼并没有爱与回忆,也没有相聚和诀别。

可我不是鱼,我怎么知道呢?

我宁愿相信,牠们是有感知的。

据说,人的感觉神经之中,最后消失的,是听觉。眼睛睁不开了,嗅觉失灵了,舌头再也尝不出五味,只有听觉留着。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听到亲人在耳边的呼唤,竟然会淌泪。

假如是这样,对一个写歌写词的人,是多么幸福?他最后听到的,是海浪的声音,也许还有回忆里的歌声。

在那遥远的国度,今夜他会否为我放歌?放一阙除夕之歌。

我把灯关掉,坐在窗边那把扶手椅里,包着膝头,看街上的风景。挂满霓虹灯饰的对岸,有些茫茫。

那一年,当布列塔尼夜空上最后一朵烟花坠落,我以为我的人生也完了。

今天所过的人生,是我完全没有梦想过的。原来,人可以度过最无望的日子。抖落身上的灰雨,重披一身星光。

只是,当某些特别的日子降临,呼唤着记忆里甜美和沉痛的部分,人还是会感到苍茫和孤单。

不消一刻,便是新年了,我无意识地摇着手里的摇铃,忽然之间,门打开了,杜卫平几乎是和外面庆祝新年降临的汔车响号声同时冲进来的。

他手上提着个包包,喘着气说:

「幸好赶得及!」

我诧异地望着他。他为甚么好像听到了摇铃的呼唤?

「新年快乐!」他微笑着说。

「你为甚么会跑回来?」我眼里泛着泪水。

「怕你一个人躲起在伤感。」他了解地说。

我微笑跟他说:「新年快乐。」

他很体贴地假装没看见我泪水,把那个包包放在桌子上打开。

「我带了火(又鸟)回来给你吃,还有香槟!」怹从那个包包里拿出一瓶冰镇过的香槟。

我皱起眉头咕哝:「火(又鸟)不好吃。」

他没好气的说:「你不要太挑剔,有火(又鸟)已经很好了。餐厅的食物几乎都给客人吃光,这只火(又鸟)是我预先留着的。」

「餐厅已经打烊了吗?」

「还有很多客人,我只是拿火(又鸟)回来给你吃,待会便要回去。你看!」他扬了扬手上的火(又鸟)腿。

那只火(又鸟)腿比我的大腿还要大,谁给它打中,铁定会重伤。

我们吃火(又鸟),喝香槟,我有点醉了。杜卫平忽然站起来,拍拍屁股,搓揉双手,笑吟吟地说:

「要不要看新年余庆表演?」

「你?」

他点点头。

「你要表演甚么?」

他拿来藤条和碟子。

我憋住笑:「你要表演转碟子?算了吧!你已经摔破了很多碟子。」

他举起两条藤条,吩咐我:

「把碟子放上来。」

我只好依他的。

碟子放好之后,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耍出用藤条在半空转碟子的杂技来,那两个碟居然没有掉下。

我为他响亮地鼓掌。

「怎么样?」他吊高眼睛问我。

「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原来偷偷练习。」

「我不会那么容易放弃的。现在有没有职业水准?」

「好得简直可以跟狮子一起关在杂技团里。」

他抛开手上的藤条接住了掉下来的碟子,懒洋洋地说:「我已经是了!不过,那头狮子很笨,常常找不到自己的拖鞋。」

「万兽之王才没空理会这些生活小节。」我说。

他收起藤条,看看手表,说:「我现在要回去餐厅了。」

「火(又鸟)很好吃。」我指指桌上那只火(又鸟)的残骸。

「你刚才不是说火(又鸟)不好吃的吗?」

但是这个不一样,可能这只火(又鸟)是从模里西斯岛来的,是吃渡渡树的果子长大的。」我跟他碰杯。

他咯咯地笑了,把杯里的酒喝光。

「谢谢你回来跟我过新年。」我感激地说。

「我们八岁已经认识了,别那么见外。」

「早知道你这么感人肺腑,我从前便不该常常欺负你。」

「不,我很怀念那些日子。」他笑笑说。

「我也是。」我朝他微笑。

「早点睡吧,你喜欢吃火(又鸟),我明天再带给你。」说完这句话,他的耳根陡地红了起来。

一瞬间,气氛好有点怪怪的。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也避开了我的。电话铃声这个时候响起,为我们解了窘。

「一定是漾山打来跟你说新年快乐了!」我笑笑说。

杜卫平拿起话筒,说了两句,捂着话筒跟我说:

「是漾山。」

「帮我跟她说新年快乐!」我说。

醉昏昏的我,溜到床上去。

半夜里醒来,我发现客厅的灯还是亮着的。杜卫平直挺挺的坐在电话机旁边,他的藤条放在身边,鞋子也放在原来的位置,好像没出去过。

我走到他身边,发现他脸色苍白。

「你没有出去吗?」我问。

他疲倦地站起来,回去自己的卧室,把门关上。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双眼布满红筋,似乎是彻夜没有睡过。

「你没事吧?」我关心地问。

他摇了摇头,出去了。

接着的一个星期,我和杜卫平每天只是互道「早安」和「晚安」。其余的时间,他也是闭起咀巴不说话,脸是灰色的。回家之后,他总是关起门,躲在自己的房问里。

同住一室的我们,一向有一个默契:任何一方心情不好,不想说话的时候,都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虽然怀念他的笑声,我也只能够尊重他的沉默。

我在自己卧室的门上,贴上一张纸,上面写着:

「聆听心事服务

二十四小时开放

费用全免

绝对保密」

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敲过我的门。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一天,我回家的时候,杜卫平把一张明信片递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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