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21)

他笑笑:「说不定你将来会进步。」

「我只是想多学一点东西,生命太短暂了。我不想我的墓志铭上写着:这个人只会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身要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我也该在餐桌上告别。」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优雅一点,我的墓志铭或者可以写:她活着的时候虽然不算优雅,但是死得满有仪态。」

他咯咯地笑了,说:「等你回来,我们可以开始策划普罗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后,那个笑容消失了,他说:「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问:「是甚么时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这个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嗯。」我点点头。

我们谈话中的停顿好像变得愈来愈长,到了最后,我们唯一听到的,是彼此的呼吸声,这声音使我们意识到某种我们从前不敢正视的东西正慢慢地漂来。

葛米儿的助手开车来到,葛米儿坐在后面,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杜卫平帮我把行李箱放在车上。

我上了车,葛米儿调低车窗,调皮地跟杜卫平说:「我会照顾她的。」

他胹腆地笑笑。

车子驶离他身边,我回过头去跟他挥手说再见,直到他在我视野中消失。

我本来要出发去一个哀伤的地方,可是,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却度卷了我。上车之前,我多么想和他拥抱?他好像也准备好用一个怀抱来代替离别的叮咛。可是,我却怯场了。

第5章

第四

林方文便是走这条路线去斐济的。

我和葛米儿先从香港到奥克兰,然后在奥克兰转飞斐济维提岛。葛米儿一家就住在维提岛的南第巿,是个旅游胜地。

在往南第的班机上,葛米儿挨着我的肩膀酣睡。这么长的旅程,对一个病来说,不免有点艰难。

望着她,我想起刚刚和林方文分手的时候,我曾经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俞看她,在她身上凭吊我和林方文的爱情,为甚么好像彼此模仿,而我们只能以复杂的心情去迎接?

我为葛米儿盖好被子,用一个软枕垫住她的头,起来去拿些饮料。一住新西兰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机旁边看书,我无意中瞥见那本书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个sai baba。

「你也是他的信徒吗?」我问她。

「早阵子有住中国籍的乘客坐这班机去南第,她跟我们谈了很多 sai baba 的事情,我觉得很有兴趣,所以买了他的书。」她说。

「那位乘客长的甚么样子?」

「她很瘦小,皮肤比较黑,长发,穿着印度沙龙,约莫三十出头。」她向我描述。

「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吗?」

我点点头,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自己的座位里。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离开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说要回去印度,为甚么却是去斐济?

飞机在南第国际机场徐徐降落,我终于来到这片土地了,从一个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没有四季,长年酷暑的国度里,悲伤好像也是不搭调的,大家都是来度假,来寻找快乐的。跟我同机的,便有一队专程来潜水的香港人。

葛米儿的家人都来了:她爸爸、妈妈,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一家人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长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肤黝黑。他们一看到葛米儿,便涌上去揽着她。九个人揽在一起,搅上去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开始时是笑,然后是哭,接着又笑。他们分享着重逢的善悦,却又为即将来临的诀别而呜咽,而我,变成一只鹅似的,仰头望着这棵家庭树,知道自己来对了。我陪她走了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怀抱着,在数不清的年月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令我流泪的一幕。

宁静的夜夹杂着各种昆虫的叫声,我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唯有拿出笔记本温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葛米儿就睡在隔壁房间,她三个姐姐都来了,这四姊妹,时而大笑,时而低声啜泣,未来几天,也许都会是这样。

我们害怕的,也许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别的难舍。

海边有一家潜水店。我早上来到,已经有一队人刚刚上船,准备出发。

「有没有去贝卡礁湖的船?」我问店员。

「已经满了。」他说。

「有另外一班吗?」

那个戴着耳环的斐济大男孩说:「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来吧。」

「就是准备出发的那一班吗?」

「是的。」

「能让我挤上去吗?」

「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的。」怹微笑拒绝。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清早,再去那家潜水店。

「有去贝卡礁湖的船吗?」我问昨天那个戴耳环的斐济大男孩。

「有的,还有两个位。」然后,他说,「麻烦你,我要看看你的潜水牌照。」

我愣住了,说:「我没有潜水牌照。」

「那对不起,我们不能让没有潜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潜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样付钱的。」我说。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绝我:「我们只接受往那里潜水的乘客,这是潜水团。」

就在那一刻,一对外籍男女走进来,出示他们的潜水牌照,要了最后的两个位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没说要有潜水牌照。」

「我没想过你没有。」他无辜地说。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没有用。

「我们有一些初学班,你或者可以参加。」他说。

「是去贝卡礁湖的吗?」

「我们不会带初学者到那里。这附近也有许多漂亮的潜水地点,你是有特别原因要去那儿吗?」

「你记不记得,大约两年前,有一个从香港来的中国男人,是在这里上船到贝卡礁湖去的?」我问。

他笑笑:「对不起,我才来了一年。」

我满怀失望的离开那家小店。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会潜水,我至少也该弄一张假的牌照。

「那么早,你到哪里去了?」葛米儿站在房子外面,问归来的我。

「我想去具卡礁湖那边,但是,我没有潜水牌照,他们不让我上船。」

「你为甚么不告诉我?」

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想一个人去凭吊。

「我可以叫二姐夫开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马上去打了一通电话,再回来跟我说:「他晚一些过来。」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你该去看看的,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溍水胜地,黄昏的时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时候,刚好便是日落。我从前最喜欢在那儿潜水,可惜我现在没没潜水,他们也不会让我去,你要一个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说:「可以代我问候林方文吗?」

我点点头:「你要跟他说些甚么吗?」

她想了想,说:「就告诉他,我很怀念活着的滋咪。」

我朝她微笑:「他会比任何人更明白。」

葛米儿的二姐夫开了一艘白船来载我去贝卡礁湖。他是在斐济出生的第五代华侨,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我们只能用英语沟通。当一个人不理解另一个人的母语,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这样也许更好,我无需为我的沉默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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