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22)

船到了贝卡礁湖,一轮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没了,变成无边无际的红。海在空中飞翔,这里躺着一个我爱人,两年来,我没能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稳。

我跟葛米儿的二姐夫说: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点点头。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

我预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袭黑色的泳衣,现在这刻,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从甲皮上纵身跳下水里。

时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话,我想用这个方式来跟他道别。在他写给我的、最后的信里说,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些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多。

他错了,当告别的时刻重临,我游向海水最深处,拥抱我的爱人,伴他漂过这最后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个微末的要求,假如还有来生,那一次,请让我首先告别。

从贝卡礁湖回来之后,一天傍晚,葛米儿走来我的房间,说:

「拿你的东西,我们去海滩。」

「为甚么要去海滩?」

「今天是月满,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吗?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滩举行!我们还要吃面包树呢!」她快乐地说。

南非有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天,月亮叫虱子告诉人们,人们将和虱子一样,死后可以复生。虱子在路上遇到一只野兔。野兔说,牠跑得比虱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诉人们。但是,野兔因为跑得太快,忘了原来的消息,却告诉人们,人将像月亮一样会落下并且死亡。

从此之后,月有盈亏,虱子、野兔和人却无法死而复生。

我真恨那只野兔,也恨虱子。牠为甚么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牠聪明一点,人的命运从些便不一样了。

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白肉。

「好吃吗?」葛米儿问我。

「味道很像面包。」我说。

葛米儿一边吃一边说:「嗯,它的味道其实没有甚么特别,不过,因为童年时吃过,所以一直也很怀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后,即使吃过很多美味的东西,偶尔还是会想吃面包树的花。那是乡愁。」

我吃的,却是思念。

这个岛上,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攀向蔚蓝色天空的面包树,长伴我所爱的人。

「为甚么不见威威?」我问。

「他去了澳洲那边工作。」葛米儿说。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她摇摇头:「姐姐告诉,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个人一直这样等自己,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我也希望有一个男人永远为我守候。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有没有告诉威威,你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

「为甚么不告诉他?」

她感伤地说:「我不想他难过。别看他那么强壮,他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来:「不是说女人应该自私一点的吗?为甚么不叫他回来陪你?他是甘心情愿的。」

她笑了:「我也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

「你还是不自私的。」我说。

「你也不自私。」

「太失败了!自私一点是比较快乐的。」

「就是啊?」

我们相望微笑。

然后,她拿起身边的鱼网,说:

「我们去捉比目鱼吧!」

我们赤着脚走到里,月在水中,主宰着时间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们喜欢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马是上帝创造的,驴是魔鬼创造的。太阳是上帝创造的,月亮是魔鬼创造的。那么,谁创造男人,谁创造女人?人也许是唯一由上帝和魔鬼合作创造的。我们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爱里,有时伟大得自己也没法相信,有时却自私得认不出自己来。

生命该是上帝创造的吧?那么,死亡便是魔鬼创造的了。据说,上帝根本是一个委员会,委员会的意见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进度。魔鬼独来独往,当他要带一个人走的时候,你或许连告别也来不及。

水上飞机在海面上隆隆起飞,离地愈来愈远了。

「好玩吗?」葛米儿问我。

我们坐在「海龟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个人的水上飞机里环岛游。

「我小时候常常玩的。」她说。

牛们变成插上翅膀的鸟,在维提岛上空飞翔。

在斐济的许多天,并不觉得这里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却发觉海滩上挤满人,像蚂蚁一样,浮生若梦。

「演唱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她说。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演唱会便意味着告别的时刻来临。

「没想到这么快可以再开演唱会!这一次,我可以唱『花开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说。

「是安哥的时候唱吗?」

「现在,这首歌又好像不太适合安哥,太惨了。我怕我会哭。」她朝我微笑,说:「假如林方文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他可以为我写一首美丽的挽歌,那样才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没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自己吗?你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吗?」我惊讶地问。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你已经有一段很完美的爱情。」

「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嗯,一旦离开了,便成为永恒。我也将要成为永恒。」她向往地说。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她笑起来:「你看我妈妈,满脸都是皱纹,虽然那些皱纹很可爱。可是,你们永远没机会看到我的皱纹,也不会看到我松弛的身体。」

「你再说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可是,这不是我的选择,就像出生一样,只是一个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黄昏的时候,夕阳没入海里,飞机开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惊异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海上有一只白色的小船,船上躺着一个人,全身素白,随水漂流。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不也曾经以为坐在家里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吗?

我把脸贴着窗,想再看清楚一点,那只小船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看甚么?」葛米儿问我。

我回头,惊惶地告诉她:「我好像看见林方文。」

「在哪里?」

「我看到他在一只小船上面。」我朝那个方向指给她看。

她往下望,甚么也没看到。

「现在不见了。」我说。

「你是认错人吧?」她说。

飞机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只白色小船来接我们上岸。

林方文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已经活到永恒里了。

留在斐济的最后一日,我一个人来到那天飞机起飞的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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