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24)

这种自我迷醉一直延续了许多天,然后,一切都改变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卫平。

房子里满是他的气息。回家的路上,只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星辰寂寂。

我踏着地上的枯叶,走过他的小餐馆,希望看到他回来,只是,每一次,这个希冀也落空了。

我回来啦!」葛米儿在电话那一头说。话筒里传来热闹的人声。

「你那边很吵。」我说。

「我的家人都来了,住在我家里,贝多芬很兴奋呢!」然后,她说:「我来找你好吗?」

晚一点的时候,她来了。

她坐到那把扶手椅里,说:

「我见过林方文了。」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你忘了那里是我地头吗?」

「他没有躲起来吗?」我冷冷地说。

「他的确是差点儿死了。」她说,「那次潜水,他被一个急流卷走了,在海上漂流了六天,假如不是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他可以喝雨水维生,他早已经死了。一艘渔船经过,把他救起时,他全身都晒伤了,在医院躺了十多天。那些日子,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

「那他为甚么不回来?」

葛米儿耸耸肩膀,微笑:

「他想要过另一种人生。」

「那并不需要假装死去。」

「只有这样,才可以过另一种人生,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忘记了从前的生活。」

「自己去过另一种人生,却把痛苦留给别人。这不是太不负责任吗?」我生气地说。

「他并不知道你会因此而跟韩星宇分手。」

「那又有甚么关系呢?他已经结婚了。」我说。

「他并没有结婚,那个法国女人是他女朋友,那个小女孩是她跟前夫所生的。」

「那又有甚么分别?他很快乐地过着另一种人生了。」

「程韵,你并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林方文的吧?你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哑口无言。是的,他从来便是这样一个人,我为甚么不理解呢?从前我常常害怕他总有一天会悄然无声地离我而去,去寻找那个虚缈的自己。

「他过几天会回来。」葛米儿说。

我诧异地问:「他回来干甚么?」

「回来出席我的告别演唱会,是我邀请他的。他答应我写一首歌,一首挽歌。你说人生是没有完美的,现在不是完美了吗?」她朝我微笑。

我不懂回答,这一种完美,还算不算是完美?

「是不是很可笑?他没有死,而我却要死了。」她笑笑说。

我以为我害怕的,是告别的时刻,原来,我同样害怕重逢。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站在书店的阳台上,突然听到寂静中的脚步声,我回头去,看见林方文就站在我面前。

「嗨!」他微笑跟我打招呼。

「甚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他说。

然后,他问:「这就是你的书店吗?很漂亮。」

「是吗?」我微笑。

「只有你一个人打理吗?」

「还有一个助手,他下班了。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吗?」

他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过去之后,他说:

「葛米儿说你现在很成功,她还说你在学中医。」

「这些算不上甚么吧?她跟你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吗?」

「不,不是很多。」

「我没想过会在斐济见到你。」他继续说。

我冷冷地笑起来:「我也没想过。我以为自己见鬼呢!」

他一副理亏的样子,不吭声。

「如果不是给我碰见,你便可以一辈子躲起来了,真对不起。」

他还是不吭声。

我生气了:「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你只需要跟大家说一声,你同样可以过新生活的。」

「那时我觉得不快乐,很想脱离以前的生活,没想那么多。」他抱歉地说。

「你以为其它人会快乐吗?你知不知道我多么自责?你知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喉头哽塞,说不下去。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不再爱我了。」他可怜地说。

我哑然无语,泪水涌出了眼睛。

「现在说这种话,不是已经太迟了吗?」我抹去脸上的眼泪。

我们沉默地对望着。终于,他说:

「躺在医院的时候,我很想见你,很想打电话给你,很希望能够再次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还是不应该破坏你的新生活。」

「你知道我会来的。」我哽咽着说。

「你来了,还是没法解决我们之间的差异。」他说,「我们从来没有办法好好相处。」

「那是因为你一次又一次欺骗我!我已经被你欺骗得够多了,包括这一次。」我恼怒地说。

「我以为只要我离开,对大家都好,你会忘记我。」

「林方文,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假如我没法了解自己,我也没法了解你。」他说。

「你现在又何尝了解?」

「至少,我对爱情多了一点了解。」

「你了解甚么?」我讪乩地笑起来。

「爱便意味着成全。」他说。

「啊!是的,多谢你成全我,你让我知道,没有了你,我仍然可以活得好好的!你让我知道,当别人对我残忍的时候,我要更爱我自己!你让我知道,我所爱的那个人从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我。」

「我爱的。」他说。

「废话!你已经爱着另一个人了!」

「我只是想要过另一种人生,想要忘记你。」

一阵自哀自怜涌上心头,我凄然说:「你走吧。反正,你是为了葛米儿回来,不是为了我回来。你说得对,你实在也不应该破坏我的新生活了。」

他无奈地望着我。

漫长的沉默里,我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他说:「我走了。」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说:

「你知道吗?」

他回过头望着我,那双我永不会忘记的眼眸,等着我说话。

我眼里溢满了泪水,沙哑着声音说:

「我宁愿不知道你仍然活着,那样我会一辈子怀念你,一直相信跟你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们在沉寂中对望着。然后,我别过脸去,靠着栏杆,听到了他离开的声音,那些我曾经以为再不会听到的脚步声。

我不是期待着这一场重逢的吗?我却竟然告诉他我宁愿不知道他仍然活着。他说的对,我们从来没有办法好好相处。

我们永远没法解决彼此之间的差异,除非我们永不相见。

葛米儿穿一袭宽松皂白色长袍,戴着一个浏海齐肩真假发,从开场的时候开始,便一直坐在舞台中央一把高靠背红丝绒的扶手椅里。

舞台上只是打亮了几盏灯,然而,汗珠还是从她脸上滚滚掉落。透过麦克风,我们听到她唱每首歌时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无数次短暂的停顿。可是,谁又会介意呢?

该来的人都来了,她的家人、歌迷、朋友。贝多芬也来了,忠心地蹲在台下,沉醉在主人最后的歌声里。人太多了,我和小哲,还有大虫,也只能够留在控制台上。

从来没有一个演唱会是这样的,大家拍着掌,流着惜别的眼泪,偶然还听到低声的啜泣。舞台上那颗闪耀的明星,却执意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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