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23)

飞机不见了,海上满是鲜花飘浮。这天是印度教的节日,人们按照传统把鲜花投向海里,鲜红色的九重葛、粉红色的木槿和白色的(又鸟)蛋花,缤纷绚烂,铺开了一片放眼不尽皂花海,人们在花海中泅泳。

我把怀中的(又鸟)蛋花抛到海里,愿望它化成一只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恒的思念。

我那天见到的,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恋恋不舍的鬼魂,在将要道别的时刻,回头向我淘气地叮咛,然后倏忽消散。

我在天上,他在海里,隔着无法触模的距离,我们再道一声珍重,唤回最凄绝的拥抱。

思念,如同洪水,泛滥成灾。

他便是这里可恶,总是要看见我流泪才肯罢休,却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不再那么容易哭。

他忘记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他没有长岁数,我却没他那么年轻了。

日已西沉,人们陆续离开了那片花海。有人在海滩上点燃了一个个火堆,开始烧烤食物。在扑鼻的肉香中,弦乐与鼓奏起,大人与小孩一块儿唱着歌,跳着舞,庆祝一天将尽,明年再会。

一个鬈毛的混血小女孩来拉着我跳舞,我们围了一个很大的圈,还有美和日本的观光客,一起忘形地跳舞。

我踏着舞步,驱身在海滩上乱转。蓦然回首,在影影绰绰的人群里,我吃惊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他在火堆旁边敲着鼓,快乐地唱着歌。

隔着明灭的火堆,我们诧异地对望着。他的手停留在半空,刚才拉着我跳舞的小女孩跳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背着。就在那一刻,一个红发的外国女人走到他身旁,亲昵地揽着他的腰,吻了吻那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淘气地用一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他拉开了她的手。

在最后一抹黄昏的余光里,我们隔着的,不是火堆,而是数不清的前尘往事,关山之遥。 他窘迫地望着失落了灵魂的我。

葛米儿坐在房子面前的石阶上,看到了我,她站起来问:

「你到哪儿去了?我以为你迷路呢!」

「我看见林方文。」我说。

「你是不是又认错了人?」

「他在海滩上打鼓。」

「你会不会是见鬼?」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他没有死。」我说。

她吃惊地望着我,我看得出她是不知道的。假如她知道真相,也不会叫我来斐济。

「你是说他没有死,而且还在海滩上打鼓?」

「是的。」

「不可能的。」她摇着头说。

「不是不可能的,出事之后,没有人找到他的尸首。」

「你带我去看看。」她拉着我的手。

「他不会再留在那儿的。他已经发现了我。」

「会不会是人有相似?」

「你以为我还会认错人吗?」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也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男人,甚至只是幻像,然而,当他回望我时,不需要说话,不需要任何的证明,我知道站在火堆旁边的,是与我有过一生中最热烈时光的男人。

「你有跟他说话吗?」葛米儿问。

我摇了摇头:「他已经有太太和孩子了。」

「太太和孩子?」她张咀呆望着我。

「嗯。」

「那个孩子有多大?」

「四、五岁吧。」

「那不可能,他失踪了才两年。」

「总之,他有一个很亲密的女人。」

「那他为甚么要躲起来?」

「他做事还需要理由旳吗?」

葛米儿突然说:「那不是很好吗?林方文没有死!他没有死!你不是一直也这样希望的吗?」

「可是,葛米儿,」我恼怒地说:「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空中服务员把机舱里的灯调暗了,人们开始睡觉。

葛米儿最后的话在我心里回荡,我不是一直也希望林方文没有死的吗?

他没有死,我应该觉得高兴,为甚么我竟感到失望,甚至愤怒和伤心?

我终于明白林日为甚么给我一笔钱,说是林方文的心意。她为甚么骗我说去印度却来了斐济。

她是唯一知道林方文没有死的人。

我替他想了千百个理由,为甚么他要假装死去,可是,没有一个理由是我可以说服自己去原谅的。

我在天空上看到的,不是一个鬼魂。

我跳到海里跟我爱的人告别,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可笑的痴愚?

我朝思暮想的人,原来早已经忘了我,快乐地生活。

我恨他,我恨那个活着的他。两年来,我志里供奉的、那段永恒的爱情,在重逢的一瞬间,已经彻底地破灭了。

飞机徐徐降落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我却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从前的生活。

我提着行李回家,门开了,一张笑脸在那里等我。

「你回来啦?吃了东西没有?我炖了汤,还有鱼和菜,你一定吃不惯斐济的东西。」杜卫平滔滔地说着。

我放下行李,低下头找我的拖鞋。

「你找拖鞋吗?在你房间里。」他微笑着说。

「喔,谢谢你。」

我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你是不是很累?」他关心地问。

我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跟他说:

「林方文还没有死,我在斐济见到他。」

他诧异地望着我。

我们无奈地对望着,已经不知道说些甚么好了。

在车站分手的那天,我以为,当我回来,会有甜美的新生活为我敞开,他也是这样相信的吧?我们在思念里等待着。我以为,当我回家的时候,我再不会怯场,我们会热烈地拥抱。然而,到了最后时刻,这种欲望却又我去了。

「我肚子不饿,你自己吃吧。」我疲倦地说。

我拧开门把,赤脚走进房间,x亮了那盏等我归来的灯。

灯光下,我惊讶地看见了满床的粉红色拖鞋,一双靠着一双,全是一个样子的。那粉调的颜色,甜蜜了夜晚的房间。

一阵鼻酸涌上心头,我掩着脸,伫立在床前,无法描绘那种复杂的心情。

天渐渐亮了,睡眠就像往事一样,慢慢而无奈地漂来,我倦倦地合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我走出客厅,拧亮了灯,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杜卫平说,他会离开几天,没甚么的,只是很久没有放假了,很想出去走走。他还向我道歉,说没有事先跟我说一声。炖好的汤,他放在冰箱里。

我把那碗菜汤从冰箱里拿出来煮热,觉得忧郁而沮丧,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解脱,在这一时刻,我不需要面对他,无须苦苦地思虑我们的关系。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喝汤,喝着喝着,好像没那么难过了,只留下一种失落。两年前的一天,我提着所有的家当搬进来,两年后的一天,他离开了,留下我。回想起与他一同生活的岁月,我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呢?即使我们的故事要如些结局,也无损它美丽。

我放下手里的碗,走到鱼缸前面,弯身看着缸里的鱼儿,除了共处多时的感情之外,牠们现在已经没有另一种意义了。

我去洗了一个澡,心中的失落渐渐消散了一些。爱是美丽的,但也是累人的,我多么向往一个人的自由?从此以后,无须在苦苦的思念里轮回。突然间,我的身子轻盈了许多,我甚至在浴缸里唱起歌来。我决定了,以后只要别人来爱我,我不会再那么爱一个人了。我想象自己变成一个无情的女人。无情是多么绝美的境界?我再不会爱伤害,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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