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6)

我预期母亲会气得面孔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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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在华文报上读过一段讣告,除却两老及他们的子女,所有女婿媳妇全部是西人姓名,孙子外孙亦无中文名字。

完全同化,倒也好事。

那些小小混血儿可爱得洋娃娃似,聪明又顽皮。

这时阮津对我说:“班上有一极其精明机伶的同学,她读罗密欧与茱丽叶却会流泪,何故?”

“第一,她尚未有十多岁的子女;第二,她自知太过精算,故此敬重感情冲动的茱丽叶。”

“说得也是。”

“我常与学生讨论哪个君主理性,又谁特别感性。”

“那多有趣,宋徽宗肯定感性,失败的君主?半如此。”

我与她仿佛可以一直聊至深夜,她有陪伴,时间过得特快,正像爱恩斯坦伯说:美人坐怀里,一小时好比一分钟,但坐在针毡上,一分钟好比一小时,这便是相对论。

阮津问:“小志哥,你呢,你是哪一种人?”

“我是一个普通人。”

她又笑。

我把老金的衣物取出折好,送到隔壁。

他忙得团团转,“小哥,帮我把这三客猪排拿到七号桌子。”

我索性帮他把汽水红茶咖啡也分别送给客人,还有,替他写三张单子。

他说:“小志,你是生力军。”

近日市道好,他找不到伙计,只得把姨妈请出来帮忙,手脚不够利落。

他一边擦汗一边说:“你那女友,好不面熟。”

我既好气又好笑,“客人催你要牛肉三文治。”

我撇下他回自己店里,顺便抬头看蓝天白云。

正在这时,有人尖叫:“抢手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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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年太太哭丧着脸在不远处顿足,一个年轻男子朝我奔来,我取起快餐店门外木招牌扔过去,他绊倒,

这时警察赶到把他揪住。

那年轻人十分瘦削憔悴,只有瘾君子才会不顾一切在光天化日下抢手袋。

阮津看到一切,她说:“危险。”

“也顾不得了。”

稍后那中年太太前来道谢。

她嘀咕:“治安越来越差,从前,夜不闭户。”

这便是由乡镇演变成大城市的代价。

她的手臂在争夺中扭痛,要去看医生,阮津送她到门口。

她问:“店门可要加锁?”

我答:“那不是赶客吗。”

“那么,养一只大狗。”

“女客与孩子对大狗也有恐惧,只得我肉身来挡。”

任何生命都有风险。

那天下午阮津陪我吃饭,她指着我下巴,“粘着一粒米,你像孩子。”

“哪里?”我伸手去拨。

“这里。”她用手指尖轻轻为我抹走。

指尖接触我唇边,我觉得麻麻,这一点酥软感觉渐渐传遍全身。

我涨红面孔。

“王先生王太太快回来了吧。”

我看看日历,“后天。”

她收拾碗筷回到楼上。

我一转头,看到汪太太站我面前,“小志,你好。”

汪氏夫妇在农场工作,平时早出晚归,很少见面。

她说:“我给你付房租。”

我写收据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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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志,刚才是我表妹阮津吧。”

我微笑,“正是。”

没想到汪太太开门见山:“小志,我同你父母是朋友,我有责任劝你一句:阮津不是你的对象。”

我大大纳罕,“你说什么?”

她清晰地重复:“她不适合你,你莫与她太过接近。”

我一怔,赔笑说:“汪太太,我已是大人了。”

她叹一口气,“我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她不是你家表妹吗?”

“一表三千里,树大有枯枝。”

“这话怎么说?”

“小志,你自己当心,明白吗?”

我把汪太太送走。

他们也太关心我了,就差没说:阮津不是好女人,你要小心这只蜘蛛精,或是狐狸精。

我正在不悦,学生李思敏找我。

我探头出去,“放假,你来干什么?”

她把一份功课放在我面前,“真没想到老师会坐店堂。”

“老师也是人。”

我打开笔记一看,立刻生气,“与你们说多少次,写历史论文,不得用‘我认为’、‘我的观感’,你是谁?你认识拿破仑与华盛顿吗,一切以事实为据,并且注明出处,你不是写小说,爱文学的话可转往凯文教授

处。”

“哗,骂得狗血淋头。”

我笑出声来,“拿回去改。”

思敏问:“为什么凯文是教授,你只是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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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两字并非尊称,不可与老师混淆,在一间大学里,并不是每个授课的人都是教授,我选择讲师为终身职业,不做行政,其他同事则不,他们会逐步升上去:高级讲师、副教授、教授、校长……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官价,与少尉、中尉、上尉……一般,华人喜欢捧人,皆大欢喜,逢人均叫老板,大家开心,可是教授却真凭实据,需要大学正式认可,故此,请勿叫我王教授。”

思敏说:“人称穷教授,也没什么稀奇。”

“还有,穷作家、穷画家。”

思敏说:“怎么没有穷科学家?其实居里夫人未获诺奖之前也很拮据。”

我看着她,“思敏,如果你有时间,可往图书馆。”

“你为什么不请我到你家书房?”

“今日只得你我两人,我不便与女学生单独接触。”

“屎。”她喃喃。

“思敏,那是粗话。”

思敏看着我,“他们说,伟大的科学家牛顿一生人只笑过一次,那次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学物理,他是怪人,你也是。”

“记得把功课错处改过。”

思敏在门外碰到老金,吓一跳,避开他,匆匆上车。

老金兴奋地说:“好家伙,小志,那也是你女友?真有办法,这一个面孔虽然扁一些,但够娇俏。”

我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小志,先前那个女子,我想起来了。”

我一凛,他是什么意思?

“我见过她,小志,只不过她在你店堂里打扮不一样。”

我心跳得突突响。

我知道老金想说什么,他一定想告诉我:小志,我在某艳舞厅见过她,她擅长跳钢管脱衣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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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强作镇静,双手却簌簌地抖,我把手藏柜台下。

只听得老金说:“她是酒保,她在市中心丑陋野狼酒吧工作。”

我一听,缓缓吁出一口气,反而轻松了,酒保是正当职业,浑身绝技,声色艺缺一不可,我四肢又可以活动了。

只是,那酒吧叫丑陋野狼?未免奇突。

“小志,你得去看看,那种场合,啧啧啧。”

我微笑,“你好似是常客。”

“以前常去,最近改往仙人掌会所,稍微便宜。”

我点点头。

“小志,你可知她职业?”

喜欢寻根究底的人,都是粗人吧。

我答:“我朋友的事,我全知道。”

他见我无意详细讨论这个问题,十分无趣,“小志,你自己当心。”

他转身离去,身形胖得像一座小山。

打烊后我悄悄回到楼上,看了一回书,终于忍不住,更衣到夜未央的丑陋野狼酒吧。

推开店门,我看到奇景。

大约有一百人挤在酒吧内欢呼拍手,人头涌涌,百分之九十是男客,一看就明白缘故,洒保全是年轻女子,衣着暴露,她们忽然跳上柜台,扭动腰肢臀总,跳起舞来。

我目瞪口呆,一额是汗。

忽然之间,她们又跳下柜台,调酒招呼客人。

这时有人喊:“芝芝,芝芝,芝芝。”

欢呼声中,我看到一个苗条身形出现。

她正是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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