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10)

款式并不算挺新式,但组合得非常浪漫,令我感觉如公主。

文思说:“这是给你穿的,不是去参展的。”

“脏了怎么办?”我仿徨地问。

“脏就是脏,当它是粗布裤穿。”

“太任性了。”

“根本时装是任性的,”文思微笑,“你想想,汽车才四万块钱一辆,可是一件好一点的侯斯顿呢大衣往往也要这个价钱。公寓三十万一层,芬蒂皮大衣也一样,有什么好说呢。”

“我同你买它们下来,我实在不舍得脱掉。”

“这里还有其他的款式,还配了毛衣围巾之类,全是平日上班可以穿着的。”他说,“还有这一件,这一件是陪我吃饭时用的。”

我笑,心头发涩,鼻子一阵酸,人怔怔地坐下。

隔半晌又说:“我同你买下它们。”

“非卖品,”他说,“况且,”他傲然说,“你买不起。”

“嘿。”我只好苦笑。

“一共七套,够你日常穿着。”

“谢谢你。”

“一声谢就够了?”他凑向前来,“这些日子来,我为你绞尽脑汁,此刻还有人拿着我设计的样子在替你赶制手织毛衣。”

“你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吃惊地退后一步,“以身相许?”我用手交叉护着胸前,虚伪地以弱女子的口吻说:“我……是纯洁的。”

“你这个人。”他哈哈大笑,随即又皱眉头,“现在女人太流行以身相许,不算一回事,不不,我要求不止这样。”

“别贪心,”我一本正经地说,“得到肉体就算了,有势不可盛气凌人。”

他递过来一杯白酒,我们笑也笑得累了,于是一饮而尽。

“我还是谢谢你。”

这时猛然一抬头,才发现他把我的照片,全镶了镜框,都挂在墙上,置案头上,压在玻璃板下……无处不在。

而在照片中,我有一双冷冷的眼睛,不置信地望着整个世界,嘴角的笑意却是诚恳的。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我的嘴唇略为哆嗦一下。

“你终于看到了,”文思轻说,“这些照片已经往纽约去了。”

我不敢抬起头来。

霎时间我变得万分矜贵,因为被爱的女人永远是矜贵的。

要我如何报答他呢。我只有身体,我没有心。许久许久之前,我的胸膛已经空荡荡,成为一颗空心菜。

我们俩默默坐在小室中,不发一言。

我摸着裙子,在它上面划暗纹。

与男人独处一室,毫不讳言,经验丰富。相信文思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但今夜我真是发昏,他也大失水准。

相对无言,心头有种酸涩的感觉。

不谈过去是不可能的,过去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倘若他问“是什么令你踌躇”或是“那次的伤痕真的那么深”,我还不是要向他交代,而我最恨解释。

他并没有问,所以两人一直维持沉默,面前似有一幢无形的墙壁阻住。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响得真不是时候,文思并不打算去开门,他没有站起来,这人当然不会是来找我的,所以我亦并不关心。

门铃续响几声,我无法装没听见,向他看去,他亦无法没有表示。

但刚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大门处窸窸窣窣响起来,分明按铃的人持锁匙,在开门进来。

可怕,这会是谁。

谁会把门匙交给另外一个人。

门开处我与文思同时怔住。

进来的是那幕淑东小姐。

她换了衣服,穿着黑色的窄身裙子,黑色丝袜与高跟鞋,整个人包在黑色之中,有她的一股哀艳与神秘,面孔仍然细致地浓妆着。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尴尬的自然是我。

淑东小姐张大嘴,她向文思说:“我,我以为你不在。”

文思恼恨,额角的青筋都露出来,“既然以为我不在,你还开门进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可给我一点自由?”他握紧拳头,情形可怖。

“我……”淑东退后一步。

我抓起手袋说:“我要走了。”

夹在这两个人当中,什么好处都没有,迟早不知左颊还是右颊要挨一巴掌的了,避之则吉。

我匆匆走过去,文思一把拉住我,“不许走,韵娜,你不许走。”

我拍拍他的手臂膀,“镇静点,左文思,请你控制你自己,我不方便留下来。”

“那么我走。”淑东说。

“你,你破坏一切,然后一走了之。”文思指着她骂。

“我一一”淑东泪如雨下,“我什么都为你,文思,我这一生都是为了你。”

上演苦情戏了,我何苦在这里充大配角,立刻夺门而逃。

左文思一直在我背后追上来,叫着“韵娜,韵娜”。

我如一百米赛跑似的,逃得如丧家之犬。

最怕这一招。

到街上招来部街车,立刻跳上去回家。

妈妈见我气喘喘,奇问:“怎么搞的,出去时跟回来时穿不一样的衣服。”

我这才发觉身上还穿着左文思那套鲸皮衣服,连忙进房脱下来挂起。

脑海中思潮翻滚,过很久才熟睡。

左文思的电话并没有追踪而至,谢谢上主。

第二日我去上班,小老板追我要左文思的设计,我向他大吼“我没有法子”。

刚在叫,就有人送设计图样上来,正是曹氏制衣要的图样。

小老板眉开眼笑地接了去,说:“你太有法子了,韵娜。”

我用手托住头,没有表示。

左文思这样讨好我,分明要与我继续来往。

我背后有大段牵丝攀藤的过去,他又与淑东小姐纠缠不清,两个人都不明不白,碰在一起,犹如一堆乱线,我没有精力,理出线头。

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关系。

小老板手舞足蹈,兴奋得跳来跳去,我一边工作一边发呆。中午时分我走到楼下去看左文思否在那根熟悉的灯柱下等,张望半晌,不见他。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中。其实心里是巴不得他不要来。既然想他不来,为什么又会下楼找他?找不到他,怎么又有失望?我很怅惘。

见到他,至少可以把话说清楚。

我低头默默往回走,猛不觉横街有个人踏出来,我险些儿撞在他怀里,不怪自己冒失,倒恼他不带眼,我皱着眉头,坏脾气的抬起头来,想好好瞪他一眼。

谁知视线落在他面孔上,整个人如被点了穴道似的,动弹不得。

“韵娜。”

他的声音很温柔,但听在我耳朵里,却如针刺,发出锐痛,我脑门嗡嗡作响,看着他,不知回答他还是不回答他。

我的双手仍然在口袋中,卷缩成拳头。

是他。

终究叫我遇见他了。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微笑问,“像不认识我的模样。韵娜,你越来越漂亮了,我老远就见到你。”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淡地答:“当然我认识你,你是滕海圻。”完全不是七年来练习的句子。

“你回来了?多久之前的事?怎么不同我联络?”他亲热地说:“而且怎么到这种地区来?”

“我在此地上班。”我的声音一点感情都没有。

“是吗,太好了,我现在有间厂在此地,闲时可以一起吃午饭,你说如何?”

“再联络吧,”我说,“此刻我有事要干,再见。”

我别转身就走,一步一步很快很平稳地走,只有自己知道全身开始颤抖,抖得像秋风中的黄叶。

到办公室时眼前金星乱冒,支撑不住,在刚才那五分钟内,我用尽了全身的精力。

我挣扎到座位上,一坐下就动弹不得,面孔搁在手臂上,胸中空灵,七魂五魄悠悠然不知在何处。

七年了。我同自己说:王韵娜,拿些胆色出来,还怕什么,噩梦全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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