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22)

我抱着手坐在电视机前,什么都看不进去。

姬娜说:“你要再咬手指,十只指头快掉下来了。”

“嘎?”我问。

“可怜的韵娜。”

“可怜?许多人以享受不到如此错综复杂的感情为憾。”我强笑。

“见工成绩如何?”姬娜又问。

“我穿了两只颜色相异的同款鞋子去见工,一红一绿,人家见了,你说还请不请我?”

“也许人家认为此刻流行这样。”

“人家需要的是会计师,不是小丑。”

我踱到窗口去,往楼下看。

虽然大厦高达十来层,楼下的风景还是一清二楚。

天空的一角是深灰色,非常令人消沉。

我留意到街角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等车,站了好久,空车一辆辆开过,他仍旧不动。大约是等人,我想,如今也很少有人肯站在那里等女人,一等就大半小时。

“出去吃碗面如何?”我问姬娜。

“你居然有胃口?”

“有,把忧虑在食物中溺毙,是最佳措施。”

“那么还等什么,请呀。”

落得楼来,我们刚想过马路,姬娜便低呼一声,拉紧我,用手一指。

我随她手指方向看去,看到文思靠在街角,向我们看来,他穿着灰色裤子,灰色外套,我发觉正是我自楼上看到的那个男人。

他不知道已在这里站了多久。

姬娜欲迎上去,我拉住她,“别理他。”

“韵娜——”

“放心,他不见得会在此地站一辈子,”我说,“我看他不会就在此落地生根。”

“你要打赌?”姬娜问,“别太没良心,我跟他去说几句话。”她给我老大的白眼。

“不准!”我急起来。

“奇怪,我爱同他说话,是我的事。”她自顾自过去。

我蹬足。

女人都这样,只要男人送一束花来,略站着等一会儿,就立刻心软,坏了大事。现在等的还不是她,要她瞎起劲做什么?

我站在一角等姬娜回来,故意不去看他们俩。

幸亏隔五分钟,姬娜回来了。

我扬手叫一部车子。

司机问:“到什么地方去?”

我说:“市中心。”根本忘记出来是为什么。

姬娜说:“他说他会站在那里,直到你同他说话为止。”

我说:“路不是我的,他爱站就站个够。”

“你这么铁石心肠?”姬娜责怪我。

“你不也赞成我与他分开。”

“但他是无辜的。你们至少还可以做朋友。”

“做朋友?”我冷笑,“真的吗?真的可以那么大方?你认为你做得到?”

姬娜叹口气,“你真残忍,你要他一直等下去?”

“我没有作出过任何类似的要求。”我板着面孔。

“如果我们回去的时候,他还站着,怎么办?”

“马路又不是我的,我管不了。”

“韵娜,其实你心如刀割,是不是?”

“你闭上尊嘴好不好?”

姬娜悻悻然不出声。

我懊恼得吐血,还吃什么面?根本食而不知其味。

那日我们两个人故意在闹市中大兜圈子,逃避现实。

天气坏,开始下毛毛雨。姬娜横我一眼,我假装没看见。文思不会那么笨,他自然会找得到避雨的地方。

我们走得筋疲力尽,姬娜咕哝着说不但脚不行了,鞋子也泡了汤。

但是换到家,我们看到左文思动也不动地站在路灯下。

我几乎要尖叫起来。

姬娜立刻撇下我走到左文思跟前去。

我不顾一切地上楼。心一直跳得似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太可怕了,文思怎么会这样。

姬娜跟着上来,狠狠地责备我,我闷声不响地坐着,做一个罪人。

过不多久她到窗外张望,说道:“好了,小杨来了。”

我忍不住也去掀开窗帘春。

果然看见街角有两个人站着,一个是小杨。姬娜喃喃自语:“真伟大,怎么可以站那么久不累?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久些不知会不会有更多的人来陪左文恩,也许他们会搭起帐篷,就在街角那里聚居,烧东西吃,听音乐,从此发展成为一个小镇。

文思实在太愚蠢,但我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使他离开。

也许滕海圻可以来把他接走。

也许警察会劝谕他离去。

小杨上来,问姬娜借一件比较暖和的衣服。

我听见他同姬娜说:“他不肯走,除非韵娜叫他上来。”

“那么你去请他上来,叫他喝杯热咖啡。”

“他不肯。”

“我替你装一杯下去给他。”姬娜说。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心肠一软,就前功尽弃,因此熬住不发一言,双目盯住一本诗集。

“不用了,我看他熬过今夜,一定会倒下来。”小杨愤愤地说,我知道他巴不得放飞箭射杀我。

“你叫他走吧。”姬娜说,“我不信他是铁打的,这样站到几时去?韵娜是不会软下来的,我太清楚她。”

“韵娜,你跟我说清楚,我好叫他死心!”他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我一手甩开他,“叫他死心。”

“死你也让他做一个明白鬼。”小杨怒气冲天。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会被你们弄得那么复杂?这是我与他两个人之间的纠纷,你们别理闲事好不好?”我大声叫,“滚,滚!”我的声音颤抖着,眼泪汩汩而下。小杨逼我,“为什么你要使文思痛苦,自己也痛苦?”我伸手抹去眼泪,背着他们良久,转过头来,我说:“我出去住。”

“韵娜,算了,你饶了自己吧。”姬娜说,“外人不明白,我是明白的,你同文思去说一声,叫他死了这条心。”

“不去。”我回房间去。

“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小杨气愤地离开。

我躺在床上,太阳穴炙痛,整个人如置身在火里,唇焦舌干,心中实在说不出的苦。

隔许久许久,姬娜说:“他还在那里。”

我不答。

姬娜又说:“下雨呢。”

我不响。

“下大雨。”姬娜加重语气,“他成为落汤鸡,恐怕会得肺炎。”

我实在忍不住,“霍”地站起来,顺手抄起一把伞,便冲下楼去。

他看准我一定会下去见他。

姬娜说得不错,是下大雨,文思仍然站在那里,瘦削的影子如鬼魅,我并没有与他说话,叫了一部计程车,叫司机开到父母家去。

我不要看。

眼不见为净。

不然的话,他不生病,我倒是真的病了。我不信他会找到这里来,这段日子一定要忍下来。

文思没有。滕海圻却找到我。

他咬牙切齿地骂我:“你会落蛊还是怎么的?害得左文思这样子,他一直病到如今!”

我立刻放下电话。

全世界都把我当罪人。我不知从什么地方激发一股勇气,觉得这是去见左文思的时候。

我们两个人都被折磨得不像样,我认为我要同他摊牌,他要做个明白鬼,就该让他知道因由。

我在路上下定决心,握紧拳头冲上去,心头热烘烘。

这条熟悉的小路,这座老房子,我努力一步步爬上楼梯,他住在三楼,我知道。

我伸出手来按铃,又怔住。

告诉他我的过去?我迟疑。

我蹲在他门口,很久很久,没有动作。

有女佣出来,看到我,吓一跳,“你,你是什么人?”

我凄苦地掩住面孔,不作答。

我是什么人?我是天涯沦落人。

“快走快走,不然我会报警。”她以为我是乞丐、流浪汉。

真是报应。

“我走,我走。”我站起来。

女佣没想到我身型那么高大,再加上形容憔悴,尖叫起来,逃回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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