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6)

“是的。”

“你同他是好朋友?”小老板问。

“不,很普通的朋友。”

“他的名字在欧洲也很吃香。”

“帮帮忙,看他几时有空,请他吃顿饭,那几套运动服就有着落了。”小老板满怀希望。

我只好微笑。

“左文思三个字可当招牌卖,”他又咕哝,“不过这人不爱交际应酬,一切由经理出面,我抓来抓去抓不到他。”

原来真是一个名士。

“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听说是个孤儿,只有一个姊妹相依为命,如今也嫁得很好,两姊弟总算熬出来了,他们父母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

小老板有上海人的特色,一句话可冲淡分开十句来说,却又句句动听。

我问:“在这个城里,是否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小老板笑了,“当然不是,只限于知名人士。九姑七婶的事,又有谁会关心?”

“谁算是知名人士。”

“举个例子,左文思便是,而我就不是。”他笑。

“是吗?为什么?有什么界限?”我好奇起来。

他狡狯地说:“但如果我去追求某个小明星,也可以立刻成为名人。”

“是吗?”我不置信地问。

“当然,否则你以为小明星有那么吃香?”

我恍然大悟。

“韵娜,你这个人……实在天真,不过不要紧,在香港住下来,慢慢学习,一下子就惯了。”

我笑起来,“我并不是纯洁的小女孩。只是风格不同,尚待适应。”

“这我不知道,但我晓得你是个好会计师。”

他出去了。

我用手撑住头。

看样子在这里是做得下去的。做得下去便做下去,从头开始,认识新的朋友,抬起头来,朝向阳光。

我握紧拳头,为自己突然而来的发奋噗嗤笑出来。

五点正,左文思在楼下等我。

本来不想与左文思进一步做朋友,但是经小老板一番言语,我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不禁佩服他起来,态度便有显著的转变。

“出发吧。”我拉拉衣襟。

“这是你唯一的大衣?”他取笑我。

“嗯。”我说,“怎么样,看不顺眼?”

“我想打扮你,”他装一个手势,“你是这里唯一没有被颜色染污的女人,我可以从头到尾将你改观,我有这个野心。”

“当我是白纸,供你涂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来,上车。”

“我以前也嗜打扮。”我说。

“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为会得穿的女人,”他说,“索性不会穿倒不要紧,品味是后天性条件,先天条件是有现代的面孔与身材。”

“啊。”我张大眼睛。

“现在流行的租眉大眼,你都有。”他说。

“我这眼睛鼻子长在面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我笑。

“小时候一定没人说过你漂亮是不是?现在轮到你出头了。”

我仰头笑,“你这个人真有趣。”

“我在找摄影模特儿,为我这辑新设计拍照,你肯不肯试试?”

“可以胜任吗?”

“试试如何?”

我们又重新到达他的店铺。

这时衣服已经挂出来,一个架子上全是黑色,另一个架子上是白色。

“只有这么十来件衣裳?”我问。“够生意?”

他说:“当衣裳还在后面熨的时候,已经全部沽出,你相信吗?”声音居然有点无奈,“这里挂着的,不到三天,也会转到女人的香闺去,所以不必担心生意。”

“太好了,我最爱听到艺术家找到生活。”

“我?”他笑出来,“原谅我学你口气,我不是艺术家,只是个小生意人。”

“随便什么都好,高兴认识你,左文思。”

我们重新握手。

这次才真的打算与他做朋友。

他自内间取出一串晚装,我一看,眼珠子都几乎掉下来。

全部是白与黑,或是黑白相间。

无论是长、短、露肩、低胸、无背、钉珠、加纱边,总而言之,都别出心裁,各有巧妙,一共十来件,保证任何女人看了,都会得心向往之。

“真美!”我赞道,“真正是云之衣裳。”

“谢谢你。”他说道。

“穿上试试。”我笑问。

“请便。”

自有女职员来服侍我,帮我拉拉练,扶正肩膀之类,我照着镜子,慨叹一声难怪女人肯花大钱来装扮,看上去真似脱胎换骨。

脚下仍穿着球鞋,头发也没有弄好,梳一条马尾巴,我出去拉开裙据,给左文思看。

他一只手放在下巴,另一手撑着腰,一打量我,马上吩咐女职员:“叫摄影师来,说我找到了。”

“及格?”我问。

“是的,”他狂喜,“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

“不要拍近镜,我已有眼角纹。”我坐在一张皮椅子上。

“一会儿摄影师会替你拍一些宝丽来,如果适合的话,改天才正式进行。”

“这些照片会要来干什么?”

“帮我把这批衣裳推销出去。”

“噢。”

“我会付你酬劳,别担心。”

我看着他,“我也许错了,但我相信你。”

“你不会后悔。”

不到二十分钟,他的摄影师小杨赶来,提着一瓶香摈。“找到了?”嘴里嚷:“让我看看。”

他是个瘦长的年轻人,像是左文思的影子。

“是你,”他瞪着我,“果然天衣无缝。”

摄影师取出道具,替我拍一大叠即拍即看的照片。

他与左文思指指点点,“出色但非常生硬,要一百多卷底片后才会转机,此刻她认为摄影机为食人兽,必须熟悉相机才行。”

“那不是问题。”

我嗫嚅,“我不十分确定我有那么多时间。”

小杨冷冷地说:“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呢,杜丽莎昨日才求我,还有咪咪,还有茱蒂想东山复出。”

左文思代我回答:“小杨,她不是模特儿。”

“你不是?难怪面孔这么新鲜。”小杨问:“你干什么?电影、电视?”

“都不是,不准你多问,星期天到你摄影室去。”

“好,”小杨收拾,“叫化妆师替她画重眼线,还有,头发要烫皱,球鞋倒可以用。”

左文思说:“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满足。”

“我不烫头发。”我抢着说道。

“当然,你梳马尾巴便可。”左文思说。

小杨耸耸肩,“星期天,记得,星期一我便去纽约。”

“得了。”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

女职员捧出香摈,我们几个人干杯。

他们走了之后,左文思同我说:“肚子饿,一起去吃饭如何?”

“我换过衣裳再说。”

“就穿这件,我这里有披肩。”

我笑说:“这么疯?我已过了那个年纪,还是让我换衣服。”

他也许会怪我过于狷介,但我没有义务故意讨好他。

以前我会那么做。但以前我不懂得爱护自己。

他帮我套上大衣。

我们找到间意大利馆子吃菠菜面。

“你是网球好手?”他忽然问:“平时还戴着护手。”

我一怔,随即答:“同我的球鞋一样,习惯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不修边幅的女人,看上去邋遢相,但你不同,在你身上,便是潇洒,这其中有微妙的分别。”

他声音低低的,其中自有动人之处。

我又一怔,不过立刻笑,“骂我邋遢!”

他揉揉鼻子。

“有些女人已经去到尽头,风头出到足,粉搽得不能再厚,青春不能再回来,服装不能再新潮、触目、暴露……观者一点想象力都没有,非常乏味,而你,你是一块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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