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7)

我既好气又好笑,“说来说去,不过是把我当作一块可由你大力发挥的画布。”

他微笑不语。

忽然之间我尴尬起来,飞红了双颊。

自己先诧异了,脸红在于我是早十年都未曾发生过的事,这是不属于我的生理现象。

我用手托着面孔,只觉得热辣辣地,自知神色古怪。

他笑眯眯地凝视我。

“干么?”我抢白他。

“欣赏我发掘的璞玉。”他声音也带些羞涩意。

我大口喝啤酒。将一小盘菠菜面吃得精光。

“你这样吃法,一下子就胖了。”他警告我。

“什么,肥?”我笑,“那敢情好,你得到的是一块肥胖的璞玉。”

“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你是例外。”

我放下刀叉,“咄!越说越离谱,你算是哪一门子的专家呢?”

“别忘记我专在女人堆中打滚,我是裁缝。”

“吓?”真正的意外。

“裁缝。”他声音中有一丝幽默与自嘲,“虽然现代人给我的职业一个漂亮的名称,叫我时装设计师,但实际上我是裁缝,不是吗?”

我连忙说:“那会计师是什么?不外是账房先生。”

他哈哈笑起来,“账房小姐。”

“人肯给你一个漂亮的名目,你就接受,何必苦苦追究真相,说穿了,哪里有什么好听的话。”

他听完这话,沉吟许久,不响。

我这才觉得自己说过火了,怎么动不动搬人生大道理出来,连忙说道:“晚了,要走啦。”

“我送你回去。”

“好。”

那天回到家里,我真觉得自己找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

生活正常了,牢骚少许多。

母亲问:“不再想搬出去?”

父亲不以为然,“好容易她不提,你又来提醒她。”

姬娜埋怨,“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么有痛,真服你。”

“中环都被你们天之娇女霸占去,我不如往土瓜湾跑。”

“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姬娜说。

“不必再买新的,”我说,“买了也不会穿,懒得换花样。”

“现在不流行希僻士了。”她瞪大眼睛。

“你诬毁我,”我诅咒她,“你说我脏?我可是天天洗头沐浴呢,来得个注意个人卫生。”

“那你想做什么?”

“做我自己。”

“你现在有男朋友,总得打扮一下吧。”她不服。

“男朋友?”谁?

“啊,当然,不必买衣服,”她挤眉弄眼,“还怕没人把最时尚的衣服送上门来?”

我这才省悟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人,但笑不语。

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事实我与左之间有点似兄弟姐妹。

大城市内的男女关系一向快如闪电,来无踪去无影,反而是友情来得长久。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过需要情人。

而情人,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很高兴你终于可以从头开始。”姬娜说。

她这么一说又提醒我。

姬娜口中不语,手却转动另一只手上戴着的护腕。

“多多享受。”

我抬头看姬娜,“在这个城市里,是否每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你害怕?”姬娜问,“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低头,“我并不怕,我只觉得累。”

她担心,“那还不如不回来的好,我以为你早忘记了,别人不忘记不要紧,至要紧你自己忘记。”

“谁说不是?”我说,“我也以为可以忘记。”

“有什么风声?”姬娜问。

“那日,我仿佛看见他。”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里有这么巧?”

“真的,”我苍白地说,“我吓得什么似的,如惊弓之鸟,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姬娜不便发表意见,静静地听。

“我的反应如此强烈,才吓怕自己。”我说。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个世纪没有分别。”姬娜挥舞着双手,“你还有伤痕?”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姬娜同情地看着我,“难道还要第二次出走?”

“这次回来,是因为父母,叫他们一趟趟往外国跑,真不忍心,决意陪他们一段日子。”我用手捧着头,“我已够令他们羞愧。”

“听你的话,像是犯过什么弥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强起来,“快别说下去了。”

“唔。”我点点头。

“左文思这个人怎么样?”

“他很有艺术家气质,与他很谈得来,说起时装,他可以滔滔不绝,说到别的就带三分羞涩,这样的男人,应该配纯洁的女子。”

姬娜作掩嘴葫芦,“啊嘿,你几时学得文艺腔?你听过所顿与峨摩拉的故事?那两个城里找不出一个义人,在这城里什么地方去找纯洁的人?”

母亲探头出来,“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

我吓得跳起来,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我心茫然,就像我俩念中学时,两个人关在房内上天入地无所不谈直至天亮,直至母亲前来干涉为止。

姬娜与以前一样,而我却永远不能恢复那时候的自己。

姬娜稍后就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房内。

时光大幅大幅地跳跃回去,也是一个这样的秋季,刚毕业,做了新旗袍穿身上充大人,一日自外头回来,看见书房内有人——

“韵儿,”母亲在现实世界里叫,“出来吃饭。”

我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额的冷汗,连忙用手拂掉。

是他。

他不置信地朝我看,“你?”他说:“你是小韵?啊哈,真不相信你是小韵,看着你出生,一团粉红色的肉,真想不认老也不行了。”

妈妈推门进来,“韵儿,怎么叫你不应?”

“来了,”我回过神来,“来了。”

饭后陪父母看电视,思潮再也没有游荡。

第二日照常上班,比往日更苍白,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我嘴角永远下垂。

谁人独自流落在荒岛上还会傻笑?笑是笑给别人看的。

过了十八岁,谁还会为一朵云一阵风一枝玫瑰一句絮语而笑。

都是牙膏筒里的假笑,适当的时候挤一些出来应用。

牢骚同笑脸也一样,时不时要发一发,否则别人以为阁下对生活太满意,未免沦为老土,故此千万记得要抱怨数句。

只有叹息声不由控制,一下子泄露心中之意。

小老板见我进门,便说:“左文思找过你。”

“找我做什么?”我问,“电话是你听的?”

“他约你吃饭,”他说,“你马上去,这也是公事,我希望他能帮我设计。”

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我?

“不不,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韵娜,你也太老实了,谁对什么有把握呢,谈生意谈生意,可见得谈谈就成功了,谁要你担保?”

“台子上一大堆功夫要做。”我没好气。

“那么做完马上去。”

“你怎么同他聊起来?”

“我们本来是认识的。”

“我同他提一提。”我说。

“表情要迫切点。”

我只好笑。

老式的办公室有老式的好处,鸡犬相闻,不愁寂寞,但专心要写一点东西的话,真要有点定力才行。

我咬着笔,正想写一篇预算。

那边尹姑娘接了个电话,明显是男友打来的,马上用手支着腮,娇不胜力,“唔,不知道……你说呢……”

我也接过这样的电话。我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小韵?听说你喜欢吃大闸蟹,并喝杯莫停作陪。少女不应有老太太的口味,不过我订了十只最大的肥蟹,今晚出来如何?滕伯母?她在巴黎购置新装,每次都要亲自去,因有一爿店开着,当然不赚钱,不过是有个去处给她过日神,喂,到底出来不出来?”

上一篇:君还记得我否 下一篇:烈火

亦舒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