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云(11)

晓敏追随他的目光,原来他在看太阳报那几篇评论。

晓敏不欲再提这个题目,否则又涨红面孔拔直喉咙扯起青筋,让异性看到丑陋的一面实属不智。

她问:“添不添咖啡?”

“呵!好,谢谢,”小郭回过神来,“对,老伯的访问进行得怎么样?”

“知得越多越是心酸。”

“他把人头税那一节告诉你没有?”

“有,还有不准申请妻子过来团聚,彼时,女性没有劳动能力,又怕她们大量生养,真逼得老华侨山穷水尽。”真难想像,那不过是教十年前的事。

“二三十年代还没有华裔律师、医生、建筑师,我们一直是苦力、洗衣店工人,餐厅侍者。”

晓敏加一句,“直到今天,温哥华一共被发现了两次,一次由乔治温哥华上校,第二次由香港人。”

小郭惊异地看看晓敏,她的口气与顾晓阳何等相似。

“晓敏,温市是一个都会,属于各色人种,每个居民都为它服务,它亦为每个居民服务,温市不是小香港。”

“你不喜欢香港。”晓敏看看他。

“坦白说,不,香港人那套不是人人受得了。”

“我们有什么不好?”晓敏如闻奇耻大辱。

“你们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入了加籍,住在加地,还分分杪秒分“你们、我们”。”

晓敏觉得他的理论熟悉之极,似曾相识,她在什么地方听过。

小郭说下去,“社会这个融炉融得了钢铁,融不了香港人的固执。”

晓敏不悦,“每一个地方的人都有其特性,你试叫印度人不吃咖喱,新加坡人丢掉英文中的啦啦啦,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这种习惯又不碍人,干吗要改?”

“晓敏,你听着。”

“换一个话题行不行,”晓敏恳求,“再谈下去我俩的友谊将会受到考验。”

“我们的友谊如此脆弱?”

晓敏勇敢地承认,“一点不错。”

郭剑波此时也觉得晓敏的理论像极了一个人,不,不止是顾晓阳她姐姐,还有另外一个人,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真没想到一早兴致勃勃而来,本想对这名可爱的女子表示进一步好感,谁知却看到她最不可爱的一面。

香港人。

赤手空拳创造了一个奇迹,捱过多少咸苦,全凭刚愎自用,永不言输、要他们改变自负自大的习性,不可能,说实话,他们也值得骄傲。香港人要把他们那一套武艺带至天尽头来用到尽。

郭剑波开玩笑,“把大学校舍买下来,便可以把我扫出温市。”

晓敏瞪着他,“不要对顾晓阳作如是建议,她会立则设法去找买主。”

小郭举起双手,“我投降。”

晓敏笑起来。

胡小平到的那一天,她还是去接飞机。

蓦然看见隔别大半年的旧友,她并没有心如鹿撞,或是泪流满面。

晓敏对胡小平有点陌生,他个子似缩小许多,远远不似旧时英伟,也许是晓敏的块头大了起来,他相形失色。

小平一脸怒容晦气,抽着行李出关。

晓敏已经等了他个多小时,没想到连笑容也接不到,回报率差到极。

一见晓敏,胡小平脸色稍霁。

晓敏客客气气的问:“好吗?”

胡小平反问晓敏:“这是个什么样的海关?差些把中国人剥了皮来检查。”

晓敏说:“严是严一点,但不必扯到种族上去讲。”

“哟!”胡小平语气讽刺,“同声同气,做了永久居民倒底不同。”

晓敏转过头来,“小平,你没有事吧,温市海关搜你的身,不认识你是名记者胡小平,没给你特权,是否就要迁怒每一个人加国市民?”

真倒霉,晓敏心底怪叫,胡小平把她当假洋鬼子,郭剑波看她如义和拳,她倒底是什么?

真会被这两派极端分子夹死。

胡小平说:“我见他们搜的全部是中国人。”

“也许今天有线报,带毒的疑犯财能是华裔港人。”

胡小平看着晓敏,惊讶不已,“晓敏,你的心没有祖家了。”

晓敏不怒反笑,看,看,者竟是是她朝思暮想的胡小平。

“你的车子呢,找只想喝瓶冰冻啤酒睡大觉。”

幸亏胡小平还知道他为何而来。

她熟练地把车子驶出停车场,胡小平见晓敏一副自在自信,蓦然发觉前任女友长大许多,她看看他的目光不再带崇敬仰慕的神色,她现在与他平起平坐了。

胡小平有点惆怅。

对男性来说,最窝心的任务大概是做一个容貌清丽冰雪聪明的小女生的偶像。

胡小平享受了好几年,今天,他知道好景不再。

果然,晓敏不客气的说:“我今晚要去补习班,没空陪你。”

他失望,“你一直说我一到便会陪我大吃大喝,白汁龙虾呢,阿拉斯加蟹王呢。”

“一定有时间。”晓敏笑。

胡小平并没有喝完冰啤酒便睡觉,抵达晓敏小小公寓,他联络所有有关的人土,然后洗把脸,到华侨之声去找支持他的朋友。

范里带着一大篮水果来采访晓敏。

晓敏笑,“我以为你已被禁足。”

范里低头,“真惭愧,来了一年,英语尚未学好.表兄说我心倒学野。”

范里看到男人外套,一怔。

“我前任男朋友来了。”

“看你?”范里代她高兴。

“不,办公。”晓敏无奈。

“男人都是这样,”范里感喟,“把我们当一件衣服,有用的时候,遮住他们的缺点,没用则扔抽屉里,日子久了,女人难免都皱皱地。”

晓敏笑,她倒没这样想过,只有范里才会有如此温柔的牢骚。

晓敏问:“大作动笔没有?”

“什么大作巨著,我写作为娱乐自己,并无抱负。”

“这样最好,没有压力,同我一样。”

门铃一响,胡小平匆匆进来,红光满面,兴奋莫名。“好消息好消息。”他嚷着。

晓敏刚想为他介绍范里,小平已经忙不叠地报告:“太阳报决定举行招待会与新移民对话,同时邀请旁听。”

晓敏与范里同时叫出来:“替我报名参加。”

小平笑了,走进厨房,取出啤酒.边喝还说;“届时他们的编辑记者全部出席面对现实。”

晓敏看看小平,“你多少天没睡了?”

“让我看,临上飞机赶通宵,旅途上十多小时……没问题,两日两夜而已。”

晓敏摇摇头,回光反照。

胡小平松下一口气,跌在沙发上,打一个噎,眼皮渐渐沉重。

晓敏同范里说:“男人有时会自动先皱起来。”

范里笑,顾晓敏先后两个男性朋友个性何其相似。

“来,我们一起出去,我介绍你认识一个年轻移民。”

她是林小阳,顾晓敏的外甥。

她们小学校大门口碰头。

小阳才十岁,可是一板高大,身材谈吐都似十二三岁,范里第一次接近外国长大的小孩子,十分讶异,别转头,不看小阳的面孔,光听她的英文及语气,简直不相信小阳是中国人。

晓敏说:“她给我的启示也不少,你看她适应得多好。”

范里忍不住问:“小妹,你还记得香港吗7”

小阳听见这样奇怪的称呼,不禁笑起来,“小妹妹?我叫茱莉亚,爸妈则叫我小太阳。”

范里有点窘。

小阳回答:“我记得海洋公园.还有年宵花市.中秋节对不对,阿姨。”

“对极了,”晓阳答,“游客记得的你都记得。”

范里又问,“你可有怀念以前的小朋友。”

晓敏笑,“你的问题太情绪化。”

小阳答:“呵,康表哥他们今年也要过来了。”

“你爱做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小阳看看范里,这样深奥的问题一点都难不倒她,“我喜欢做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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