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云(12)

范更瞪着小女孩,多么智能完美的答覆。

晓敏笑了,小阳尽享东西方生活精华,黄皮肤小鼻子杏眼的她在班上不知多受欢迎,小男生总是夸奖她“茱莉亚面孔最趣致”,学习进步神速,老师宠她,最要紧的是,即使有什么不愉快,她也不懂得把事件扯到国家民族上去,顶多是爱玛汤默生看不起茱莉亚林,私人的恩怨.私底下解决。

没有包袱。

一次在唐人街看见铺位一角设着“五方五土龙神,唐番地主财神”的神位,追着晓敏阿姨问个究竟,接着图文并茂写篇报告交给老师,被视作神童,文章贴堂获奖。

她不觉得迷信是见不得光的事,目光客观,态度纯正,到小阳这代,华侨真正熬出头来。

范里说:“我们要向小阳学习。”

“是,可惜做不到,我们肩上有太多的崩口。”

“你还好,受的一向是西方教育。”

晓敏骇笑,“有什么好,历史读到了鸦片战争便没有下文,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战争,统统靠坊间寻来的野书提供资料。”

胡小平当年几乎把晓敏的脸按到这些书上喝令这个香港标准书院女吸收资料,五四运动从何而来,又归向何处,当时那么多著名文人的作品有些什么特色……

至今晓敏是感激的,不过她的梦渐渐不那么单纯。

自往事走出,晓敏听见范里问小阳:“你有没有继续念中文?”

小阳摇摇头,并没有歉意,如听见人问“你有无学陶瓷”。

“你晓敏阿姨正在教中文班呢,你没有去?”范里惊讶。

小阳答:“我没有兴趣、并且英文与法文已塞满所有时间。”

范里有点不置信,“你选择法语而不是中文?”

“法文在加拿大比较有用,蒙特利尔与魁北克都是法语城市。”

范里转过头来看晓敏。

晓敏举手,“别问我,不是我的女儿。”

小阳老气横秋的说:“我同父亲商量过这件事。”

晓敏说:“她的朋友都是洋童,学了中文,也无用武之地。”

“可是,”范政里想了想,“可是,”她蹬足,“就是可是。”

晓敏笑,小阳亦笑。

“我们去吃汉堡吧。”晓敏建议。

范里太息一声,“可是——”

“我明白,”晓敏拍拍她肩膀,“尽在不言中,不必多说了,反正是恨事多多,旧恨尚未散尽,新怨又上心头。”

范里被晓敏说得啼笑皆非。

她们一行三人到快餐店坐下,由小阳买了食物分配,有些人胃口很不能吃这种比较粗糙的食物,晓敏姨甥俩却没有困难,倘若不为节食,还能多吃一个。

范里羡慕地说:“香港人,就是这点好。”

“范里范里范里,你着了香港的迷惑,我们还不及你说的一半那么好。”

“可是香港是你们的跳板,训练你们对西方世界的认识,你们比我们适应。”

“不,”晓敏马上分辩,“香港是我的家,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它。”

小阳吸着冰淇淋苏打,眼看着两位阿姨的神色大变,大惑不解,明明是好朋友,说说就动气,且不是为着男孩子,多划不来。

范里接着说,“可是你离开了家。”

晓敏答,“彼此彼此。”

两人都只得无奈地笑。

她们分手后跷敏到补习班去,弄到很晚才回家。

进门就看见胡小平捧着电话猛说。

她等他挂线就硬绷绷地问,“是长途还是短途。”

“挂到多伦多、你说是长是短。”

“当然是长!胡小平,这张电话单我可是一定会寄到府上,你欠我一个子我都不放过你。”

胡小平一怔,“晓敏,你从前不是这样对我的。”

“从前我年幼、无知、缺乏经验,易受蒙骗。”

“真的,真的有那么可爱?”小平笑问。

“自然,”晓敏心痛地说,“因此不知损失多少细胞心血。”

胡小平想起来,“你那新女友叫什么名字?”

“范里。”

胡小平与郭剑波都似乎对范里有莫大的兴趣。

“她看上去脸熟。”

“顾晓阳也这么说。”

但是长得好的女孩子全体有大眼睛高鼻子白皮肤细长身材,看上去自然差不多。

长得不好就各有各丑,一眼就分辨得出来:矮小、声粗、皮肤粗糙黝黑、脸盘子宽……令人印象深刻,永志不忘。

一边胡小平还在沉哦:“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哪里见过呢。”

他同郭剑波倒是可以做结拜兄弟。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

门铃叮当叮当的响,胡小平立刻起疑心,他问:“谁,谁不经预约,谁不请自来,谁在此寓自由出入?”

晓敏瞪着他说,“你。”

胡小平想一想,真的,人都睡了在这里,稳占上风,还怀疑别人干什么,他笑了。

晓敏去开门,来人正是郭剑波。

两雄相遇,马上互相打量,评分,比较。

晓敏替他们介绍。

郭剑波问晓敏:“胡先生快要告辞了吧。”

胡小平立即答:“错,我要在这里住七天。”

郭剑波默然,“那我先走。”

晓敏追上去问:“你来找我,必然有事。”

“电话老不通,我路过便顺带上来看看你,明天我想与老人到公园去.你有空一起来吧。”

晓敏点点头,随即又轻轻补一句:“小胡只是在这里住。”

郭剑波笑笑,“我知道。”

他去了。

一关上门,小胡就不甘心地学着晓敏刚才的话:“小胡只是在这里住。”鬼声鬼气地。

晓敏转过头来,“你不是吗?”

“为什么要对他解释?”

“胡小平,这里华人交际网非常狭窄,我不想引起什么谣传。”

“一男一女独居一室并无好话可以传出去。”

“胡小平你再不住口看我不把你扔到街上露宿。”

胡小平噤声。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很有种感觉,顾晓敏说得出做得到,她现时已非吴下阿蒙。这小女生终于长大了,果断而磊落,完全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况且,”晓敏说:“你此来又不是为着调查我的生活状况,别忘记你还得同地头蛇展开舌战,还不早作准备。”

“你会不会支持我?”

“当然。”晓敏不加思索。

“晓敏,你的英语一向说得比我流利,要紧关头,你要帮港人说话。”

晓敏沉默。

“对,那人口中的老人是谁?”胡小平始终不能释怀。

“老人是一位老人。”

“他是谁,属于哪一家,你为何要陪他去公园?”

“名记者先生,我累了,我要去睡了。”

第二天在公园里,郭剑波也问:“那位胡先生是朋友是亲戚?”对他来说,己算问得非常有技巧。

“你是好奇呢还是关怀?”晓敏反问。

郭剑波答不出来。

他的太祖父只需要用一条拐杖帮忙,就走得很好,伛凄瘦小的背影,衣服随风空荡荡飘动,晓敏用无限怜惜的眼光看着他。

能活到这么老,倘若还能像他这样健康,有足够力气照顾自己,倒并不是坏事。

每次出来晒太阳,大抵都不晓得还有没有下一次,所以一定份外珍惜,日常琐事,也不会斤斤计较,再笨的人,都不会去设法占有享受不到的东西。

郭牛的心境一定如宁静海。

他转过头来,晓敏连忙迎上去,扶他在长凳坐下。

郭剑波与晓敏分别坐在他一左一右。

老人缓缓放下拐杖,两手分别握住晓敏与小郭的手。

他看看晓敏问:“顾小姐,剑波这人怎么样?”

晓敏一怔,随即笑答,“非常的好。”

“那么你答应我,永远同他做好朋友。”

“那是一定的,”晓敏松口气,她还以为老人会有进一步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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