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的全世界路过(31)

她扯下帽子,丢给阿梅:“冷,给你戴。”

阿梅戴上女式绒线帽,样子滑稽。

离婚时,何木子一样东西也没要。房子,车子,全部还给了古秦。

很平静如常地过了小半年,大家小心翼翼谁也不去碰触,她与朋友照常谈笑风生,只是眼神底下有着不易觉察的悲伤。

一次在阿梅家喝酒。何木子看着天花板,突然说:“两个人至少有一个可以幸福。”

阿梅闷声不吭,但我觉察他全身发抖。

我用胳膊肘顶顶阿梅,阿梅支支吾吾地说:“木子,小时候你经常保护我,可我保护不了你。”

何木子斜着眼看他,接着暴走了。

她大叫:“我的确对他不好啊,没有耐心,他想要个温柔的老婆,可是我脾气差,别问我脾气怎么差了,我告诉你,就是这么差!”

她喊叫着,满屋子砸东西。

小小的个子,眼花缭乱地沿着墙瞎窜,摸到什么砸什么,水壶、相框、花盆、锅碗瓢盆。她气喘吁吁地推书架,书架摇摇欲坠,我要去阻止她,被阿梅拉住,他摇摇头。

然后书架倒了,满地的书。

何木子泪流满面,说:“我不知道,我就是难过,你救救我好不好?”

她蹲下来,抱着脑袋,哭着说:“你救救我好不好?”

这次暴走,几乎把阿梅家变成了一地碎片。

过了一个月,大家打算聚会,酒吧订好桌子。阿梅先去,我们到后,却发现坐了人,阿梅呆呆站在旁边。原来位置被占,阿梅不敢跟他们要回来。

何木子一字一句地跟阿梅说:“你不能老这样,跟我学一句话。”

她顿了顿,大声说,“还能玩儿啊!”

阿梅小声跟着说:“还能玩儿啊……”

何木子一把推开他,走到那几个男人前,娃娃音声震全场:“还能玩儿啊!”

我们一起吼:“还能玩儿啊!”

保安过来请走了他们。

又过一个月,何木子请了年假。她的朋友卡尔在毛里求斯做地陪,于是她带着我们一群无业游民去毛里求斯玩。

玩了几天,深夜酒过三巡,何木子的手机振动。她读完短信,突然抿紧嘴巴,抓着手机的手不停颤抖。我好奇接过来,是古秦发来的,大概意思是:你和我母亲通过话?你怎么可以没有经过我允许,跟我母亲说三道四呢?你还要不要脸?你懂自重吗?

我心中暗叫:“我靠,这下要暴走了。”

果然,何木子拍案而起:“他妈的,这样,我们明天去跳伞。谁要是不跳,我跟他没完!”

大家面面相觑,望着暴走边缘的何木子,不敢吭声。所有人头摇得像拨浪鼓,齐声说:“去你大爷,跳跳跳跳个头啊……”

第二天,在卡尔带领下,直奔南毛里求斯跳伞中心。大家坐在车上,一个个保持着活见鬼的模样,谁都不想说话。抵达后换衣服,签生死状,接着坐在屋子里看流程录像,管春第一个出声:“真的要跳吗?”

何木子冷冷看着他。于是全场噤若寒蝉。

何木子在大家闪着泪光的眼神中,指挥卡尔拒绝了教练捆绑串联跳。

做了会儿培训,众人表情严肃,其实脑海一片空白,嗡嗡直响,几乎啥都听不进去。我嘶吼着:“三十五秒后开伞!我去你们的大爷,啥都能忘记,别忘记三十五秒后开伞!晚开就没命了!”

管春哆嗦着说:“真的会没命吗?”

登机了。爬升到三千多米高空。我们一共六个人,配备了两个教练。教练一遍又一遍替我们检查装备,卡尔喊话:“准备啦,现在平飞中,心里默背要领,教练会跟你们一起跳。来,超越自我吧!”

何木子不屑地扫了眼大家,弓着身子站到机舱口,站了整整十秒,回过头,小脸煞白,说:“太高了,我们回去斗地主吧。”

一群人玩命点头。

教练比画着,卡尔说:“不能输给懦弱,钱都交了,不跳白不跳,其实非常安全……”

教练来扶何木子胳膊,何木子哇地哭了,喊:“别他妈碰我,你他妈哪个空军部队的!我同学的爸爸是军区副司令,你别碰我,我枪毙你啊!别碰我我要回家!我靠,姥姥救命啊,毛里求斯浑蛋要弄死我……古秦你个狗娘养的把我逼到这个田地的呀……我错了我不该跳伞的……我要回家吃夫妻肺片呜呜呜呜……”

这时我听到角落里传来嘀咕声:“还能玩儿啊还能玩儿啊还能玩儿啊……”

我没来得及扭头,阿梅弯腰几步跨到机舱口,撕心裂肺地喊:“还能玩儿啊!”

他顿了下,从胸口扯出一顶红色的女式绒线帽,紧紧抱在怀里,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何木子,我爱你!”

然后阿梅纵身跳了出去。他紧紧抱着红色女式绒线帽跳了出去。仿佛抱着一朵下雪天里冻得发青的微笑,所以要拼尽全力把它捂暖。

我们听到“何木子我爱你”的声音瞬间变小,被云海吞没。

何木子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有种你等我一下!”

她纵身跳了出去。

管春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看来阿梅也要找个二婚的了!”

他纵身跳了出去。

毛毛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春狗等老娘来收拾你!”

她纵身跳了出去。

我跟韩牛一愣,他大叫:“还能玩儿啊!你说咱俩这是为啥啊!”

然后他抱着我纵身跳了出去。

我能隐约听见卡尔在喊:“你们姿势不标准……”

我们自云端坠落。迎面的风吹得喘不过气,身体失重,海岸线和天空在视野里翻滚,云气嗖嗖从身边擦肩而过。整整半分钟的自由落体时间,我们并没有能手抓到手,并没有跟想象中一样可以在空中围个圆。

我感觉自己连哭都顾不上,心跳震动耳膜,只能疯狂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开伞后,我看到蓝色绿色的地面,下方五朵盛开的彩虹。

我们被这个世界包裹,眼里是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飘向落脚地。

出发去毛里求斯的前几天,我去阿梅家。他打开门,我吓了一跳。

他家里依旧保持着两个月前,何木子砸成满地碎片的局面。我说:

“靠,都两个月了,你居然没收拾?”

他小心地绕开破碗、碎报纸、凌乱的书本、变形的书橱,说:“我会收拾的。”

那天喝高了。

他说:“这些是被木子打烂的。我每天静静看着它们,似乎就能听见木子哭泣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她最大的悲伤,所以当我坐在沙发上,面对的其实是她碎了一地的心吧。我很痛苦,但我不敢收拾,因为看着它们,我就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他说:“她的心碎了,我没有办法。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缝拼命补起来,因为她住在里面,会淋到雨。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努力,怎样加油,怎样奋不顾身,才配得上她。”

他哭了,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地板上:“木子说,她很难过,我救救她好不好。张嘉佳,你说我可以做到吗?”

我点点头。

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最大的勇气,就是守护满地的破碎。

然后它们会重新在半空绽开,如彩虹般绚烂,携带着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地飘向落脚地。

不管他们如何对待我们,以我们自己全部都将幸福的名义。

2.我叫刘大黑

我们常说,要哭,老子也得滚回家再哭。

因为你看:淚的繁体字,以前人们这么写,因为淚,就是一条在家里躲雨的落水狗。

酒吧刚开的时候,被朋友们当作聚会的地方。后来慢慢知道的人多了,陌生人也逐渐走进来。

有一天下午,我翻出电磁炉,架起小锅,喜滋滋地独自在酒吧涮东西吃。五点多,有个女孩迟疑地迈进来,我给她一杯水,继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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