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14)

唤著:我们像两只各有保护色的昆虫,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真颜色示以对方!噢,小荔子!

如果不是在异国,如果自己不是身负重任,如果那罗马及家园的石柱不压在自己的肩上,也

不压在志远的肩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如果”,我不会放掉你!坐

在教室中,志翔再也听不见教授在说些什么,他眼前浮动的,只是丹荔的那张脸,丹荔的谈

笑风生,丹荔的神采飞扬,丹荔的笑语如珠,丹荔的天真任性……。一星期以来,和丹荔在

一起的点点滴滴,全回到他的面前。博物馆中的相遇,布希丝公园中的驰骋,废墟里的流

连,竞技场中的奔跑追逐。丹荔永远有那么多的花样,她可以爬到废墟里那著名的庙殿石柱

上去坐著,也可以在那广大的半圆形竞技场中引吭高歌。他永不可能忘记,她站在那竞技场

的弧形拱门下,大声的唱:“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蓝天白云好时光……”

她的歌声在竞技场中回响,她唱,她歌,她笑。笑开了天,笑开了地,笑活了半倾圮的

竞技场。

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只是一段罗马奇遇?只是一阵旋风?只是一个小小的、易醒的

梦?志翔叹了口气,是的,她会很快的忘记他,他相信这一点,她生来就是那种潇洒的性

格,她决不会为了一星期的相聚就念念不忘!何况——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是,

如果自己真要抓住这一切,它会从他指缝中溜掉吗?他凝视著教授,眼里看到的不是教授,

而是志远;扛著大石柱,佝偻著背脊,蹒跚著在后台行走的志远。前台,有歌声,有掌声;

后台,有布景,有石柱,有佝偻著背脊的哥哥!他甩甩头,甩掉了丹荔,甩掉了妄想,甩掉

了笑语和歌声,也甩掉了欢乐与渴求。甩不掉的,却是心里那份深刻的悲哀与椎心的痛楚。

人在天涯12/2910

耶诞节过后不久,春天就来了。

这晚,志远提前下了班,回到家里。

必须要和志翔谈一谈,必须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必须要了解一下他的感情生活!他最近

有点奇怪,有点神秘,有点消沉。万一他迷上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很可能自己所有的

安排皆成泡影!在欧洲,多的是声色场所,要堕落,比什么都容易!当然,志翔不至于那样

糊涂,但,兄弟两个,未免有太久时间,没有好好的谈一谈了。

回到危楼前面,看到窗口的灯光,他就知道志翔已经回来了,看看手表,才晚上九点

钟,那么,他并没有流连在外,深宵忘返了。他心里已经涌上了一股安慰的情绪,随著这安

慰的情绪同时并存的,还有一种自责的情绪!你怎么可以这样去怀疑志翔!你甚至想到“堕

落”两个字!你这样不信任你自己的弟弟!那个优秀的、奋发的年轻人!那个“自己的影

子”!三步两步的跳上楼,打开房门,他就一眼看到志翔,站在餐桌前面,专心一致的、忙

碌的在雕塑著一个少女头像!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惊愕的看著志远,怀疑的、不安的

问:“怎么了?哥?你提前回家吗?没有不舒服吗?昨天夜里,我听到你有些咳嗽。”

“哦,没有的事,我好得很!”志远心中一高兴,脸上就自然而然的涌上了一个愉快而欣慰

的笑容。“我心血来潮,想偷几小时懒,就提前下班了。”他望著桌上的头像。“我看你近

来对于雕塑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

“是的,我的教授说,我对雕塑有特殊的颖悟力。”

“是吗?”志远高兴得眼睛发亮。“显然你的教授很欣赏你。”“我想是的,”志翔微

笑一下。“他说,照我这种进展,两年就可以毕业!”“毕业?”志远的眼睛更亮了,他喘

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两年你就可以修完全体的学分?拿到学位?”

“有此可能。”志翔望著桌上做了一半的头像。“不过,艺术是学无止境的,作品的好

坏也见仁见智,怎么样算成功,是很难下定论的,我一直觉得我自己的作品里,缺乏一样很

重要的东西!”“缺乏什么?”志远在桌边坐下来,凝视那头像,这头像刚从黏土翻过来,

只是个粗坯,看得出是个少女——一个相当动人的少女。但,未完成的作品,总是只有个模

型而已。“我看不出你缺乏什么。”“缺乏……”志翔望著那头像,忽然丢下手里的雕刻

刀,跌坐在桌边的椅子里,他用手支住头:“缺乏生命,缺乏感情,缺乏力的表现!”他苦

恼的抬起头来。“当你的作品进步到某一个阶段以后,你会发现它不再进步了,这就成了你

的痛苦!”

志远怜惜的把手放在志翔肩上。

“你操之过急了!志翔!你过份逼迫你自己!让我告诉你,你该怎么做,你应该轻松一

下,度度假,旅旅行,交交女朋友!”说到最后一句,他沉吟了一下。“志翔,你最近的烦

恼,只为了不能进步吗?”志翔皱了皱眉。“哥,你是什么意思?”

志远走开去,倒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弟弟,一杯自己拿著,他也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他深深的,仔细的凝视志翔。志翔的面容憔悴,眼色愁苦。这使他心里一阵难受,看样子,

他忽略了志翔!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么沉重,这么消瘦?

“你有心事,志翔,”他盯著他,想著在耶诞节以前,曾发现的那张速写,他再望向桌

上的头像,怎样也无法把头像和速写联想到一起,这似乎是很难比照的。“你瞒不了我,志

翔。”他搜寻著他的眼睛。“告诉我,你在烦恼些什么?为了忆华吗?”“不!不。”他连

声说,拚命的摇头。“完全不是!”

“那么,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子了?那个会驾马车的女孩?”

志翔迅速的抬起头来,脸色变白了。他紧紧的注视著志远,哑声说:“你怎么知道有这

样一个女孩?”

“那么,确实有这祥一个女孩了?”志远反问,更深切的望著他。“是的,有这样一个

女孩!”志翔砰然一声拉开椅子,站起身来,在室内兜著圈子,兜了半天,他绕回到桌子边

去,站定了。“哥,谁告诉你的?”

“是你自己。”“我自己?”“你的一张速写。”志远喝了一口咖啡,笑容从唇边隐

去。“志翔,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中国人吗?”

“可以说是中国人,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在血统上,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在国籍上,不是中国人!”砰然一

声,这次,是志远撞开桌子,直跳了起来。他推开了咖啡杯,在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那杯

子被震得一跳,咖啡溢出了杯子,流到桌面上。志远走过去,一把握住了志翔的手腕,捏得

他发痛,他大声的说:

“我没有权利干涉你交女朋友,你要讨洋老婆,也是你的事!你不喜欢我帮你安排的女

孩子,我也无可奈何!可是,如果你去交一个外国籍的中国女孩,我反对!我坚决反对!你

说我保守也罢,你说我古怪也罢,你说我想不开也罢,我还重视我们的国籍!我知道我自己

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还要回到那儿去!你呢,”他加重语气的说:“你也一样!别忘了我

们的家,我们的血统!忆华出生在意大利,可是,她的国籍是什么,你知道吗?她是中国

人!高自始至终,没有放弃我们的国籍!这就是我佩服他们父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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