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5)

“嗨!怎么?丫头!”老人怪叫著。“你越来越小气了,舍不得拿好酒啊?咱们那瓶拿

破仑呢?”

“爸,”忆华对父亲轻轻的摇摇头。“你和志远,都不应该喝烈酒。”“真的!”一直

没开口的志翔附议的说。“我根本不会喝酒,哥哥也不该喝酒,会影响他的嗓子。”

志远轻咳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缩了缩脖子,似乎房里有冷风吹了他似

的。老人和忆华都很快的抬起头,对他望了一眼。志远用舌头舔舔嘴唇,忽然觉得喉咙里又

干又涩,他哑声说:“才来第一天,就要管我哦!”

“你也该有个人管管了。”忆华轻声说。

“吃饭吃饭!”老人重重的拍了几下手,扬著眉毛,大声喊:“我快要饿死了!丫头,

你们坐啊!”

大家坐下了,志翔抬起头,正好看见志远对忆华使了个眼色,忆华怔怔的坐在那儿,眼

睛怔怔的瞅著志远,眼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似的。他们间有什么事吗?志翔也怔了。而老人

呢?浑然未觉的,他笑呵呵的握著酒瓶,“啵”的一声,酒瓶开了盖,那也不知道是种什么

酒,像香槟似的有阵泡沫迅速的往上冲,老人慌忙用酒杯接住。

酒倒进了杯子,红色的,像血。

维纳斯广场、埃曼纽纪念馆、罗马之神的雕像、罗马废墟、古竞技场、康斯坦丁拱门、

翠菲喷泉……小破车载著三个人,驰过一个又一个历史的遗迹,凯撒大帝和尼罗王、米开兰

基罗和贝尼尼……无论是英雄与暴君,无论是艺术家与雕刻家,都已经随时间而俱逝,留下

的,只是无数的石柱、雕像、废墟,和凭吊者的惊叹!

惊叹!真的,志翔是疯狂的迷醉在这一片古迹里了。罗马,谁说它是一座城?它本身就

是一个神奇的艺术品!志远驾著车,在每一个地方作片刻的停驻,那车子每次发动都要闹闹

脾气,发抖、喘息、叹气的来上一大串,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前冲去。“今天,你只能走

马看花,大致逛逛就可以了。”志远对志翔说。“以后,你有的是时间,像你这种学艺术的

人,每件街边的雕像,都值得你去研究上三天三夜!”

“别忘了去梵谛冈,”忆华静静的说:“那儿有著名的米开兰基罗的壁画,亚当头像,

是世界闻名的。”

志翔惊奇的看了忆华一眼。

“你也学艺术吗?”他问。

忆华的脸红得像酒。“你笑我呢!我什么都没学!我太平凡,学什么都没资格!”

“她读完中学就没念了,”志远接了口。“别听她什么有资格没资格,她是世界上最好

的女孩,只是……”志远轻叹了一声。“高需要她,而且,无论学什么,学费都很可

观……”

“别帮我掩饰了!”忆华笑吟吟的、坦白的说:“是我胸无大志,我不是什么天才,我

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犯不著让爸爸做牛做马的来栽培我。如果我真有才气,爸爸是死

也不肯让我辍学的!爸爸和我都有个相同的长处:我们都有自知之明。”她望望志远,眼里

有著感激的光芒。“别把我说得太好,志远,你知道我多么平凡!”

“肯承认自己平凡的人就不平凡!”志远加重语气说,好像在和谁生气似的。“反正,

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个最完美的女孩子!”忆华那红得像酒似的面庞蓦然变白了,她像被

针刺般震动了一下,眼光就紧紧的盯在志远脸上。志远似乎也吃了一惊,好像被自己的语气

吓住了。下意识的,他加足了油门,车子飞快的向前驰去,他扬了扬头,看著车窗外面,

说:

“志翔,快看!左边就是布希丝公园,里面有个小博物馆,知道拿破仑妹妹的裸体雕像

吗?就陈列在这里面。今天太晚了,不能带你参观了,改天,你可以让忆华陪你来看,雇一

辆马车,在这公园里慢慢的兜它一圈,是人间最大的乐事!是不是?忆华?”忆华把眼光投

向窗外,眼睛迷迷蒙蒙的,湿漉漉的。

“是的,”她静静的说:“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常常带我来兜风!”“那时候你还叫

我陈哥哥呢!”志远对忆华作了个鬼脸。“越大越没样子,现在干脆叫名字了!”

忆华勉强的笑了笑,望著车窗外面,没再说话。

志翔狐疑的看看他们,一时间,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似乎不像他最初想的那么

单纯。可是,这毕竟是哥哥的事,他是无权过问的。而且,他的心思正飘浮在别的地方。

“哥,你演唱的地方叫国家歌剧院吗?今天我们有没有经过那地方?”“唔——经过

了。国家歌剧院就在火车站旁边。”

“为什么不让我看看?”

志远的眉毛拧了起来。

“别谈那歌剧院好不好?”他重浊的说。“罗马有几千几万个地方,都比歌剧院值得一

看!”

忆华的眼光从窗外调回来了,悄悄的望著志远。

“志远,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她说。

“哥,你今天不表演了吗?”

“为了你,请了一天假,明天就要上班。我明天先陪你去注册,我下午还有个兼差,晚

上工作的时间,是八点到一点。”

“白天还有兼差!什么兼差?”志翔吓了一跳。“你晚上表演,白天做事,受得了

吗?”

“下午的工作很轻松,不过是——是——”志远含糊了一下。“在家私立中学教音

乐。”

志翔有些狐疑,教音乐,教音乐需要整个下午吗?

“哥,歌剧是怎么回事?你每场都有戏吗?”“哈!”志远笑得古怪,耸了耸肩,他轻

松的说:“你哥哥是个天才,每场戏都少不了他!”

一阵疯狂的喇叭声,志远超过了一辆大卡车,迎面一辆漂亮的敞篷车,硬被志远的小破

车给逼到马路边缘上去了。那车上的几个青年男女,发疯般的挥拳大骂,志远理也没理,车

子“呼”的一声,就掠过了他们,冲往前面去了。忆华长长的抽了口冷气:“志远,你玩命

呢!”“玩命?”志远扬了扬眉。“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我就爱开快车,怎样?”“你玩

命没关系,”忆华低声说:“车上可还有你弟弟!”

志远嘴角的肌肉一阵痉挛,车子的速度减低了。晚上,回到了“家”里,兄弟两个都很

疲倦了。晚餐是和忆华一起,在一家小咖啡馆吃的,志翔初次领教了意大利通心粉的滋味。

饭后,先送忆华回了家,他们才回来。志远推开卧室的门,有些抱歉似的对志翔说:“这见

鬼的小公寓只有一间卧室,所以,你没办法有单独的房间,咱们哥儿俩,只好挤在一间

里!”

“哥,我宁愿和你住一间!”志翔说,走了进去。卧室很小,放著两张单人床,上面整

齐的铺著雪白的被单、毛毯,和干净的枕头套。床和床中间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有台灯、

书籍,和一个镜框,镜框里是张照片。志翔本能的走过去,拿起那镜框,他以为,里面可能

是忆华的照片,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是志远和他的一张合照!在台北的院子里照的,

站在一棵杜鹃花前面,志远大约是十八、九岁,自己呢?才只有十一、二岁,吊儿郎当的,

半倚靠在志远身上,志远挺神勇的样子,一脸调皮的笑,手挽著自己的肩膀。他放下照片,

鼻子里有点儿酸酸的。“我都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照的了?”他说。“我也不记得了。”

志远说,又燃起了一支烟。“离开家的时候,就忘记多带一点照片,在旧书里发现夹著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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