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出书版)(7)

置。林木栽种得疏落得宜,大部份都是松与柏,并不高大,但枝干耸直,也劲健有力。松柏

之间,还点缀著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这不是茶花的季节,可是,扶桑却绚烂的开著。绿树

丛中,缀著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别致和引人。树木的脚下,也散植著各种不同的花

草,玫瑰、菊花、石榴、蔷薇……数不胜数,还有许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走到林子

的入口,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认那歌声。抑扬的,轻柔的从林木深处传来,偶尔也会有

片刻的停顿,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著。歌词是反覆著唱的,同一支歌,永远是那样的几个

句子,时断时续,时高时低,起伏间歇,别有韵致。跟踪著歌声,我走进了林里,绕过几株

树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绝没想到,在这浓荫深处,却还别有天地,一架小巧精致的花棚竖

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满了紫藤花,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朵在棚架上迎风轻颤,娇艳欲滴。

花棚下是几张竹制的躺椅,椅上空无一人。我站住了,侧耳倾听,歌声忽然停止。我四面张

望,看不到一个人影,眼前只有绿树青藤,和枝头的轻红点点。穿过花棚,我对各处搜寻著

望过去,到处都是树木和花朵,靠在棚架上,我思索著,也倾听著。风在林梢低吟,花棚上

有几只麻雀在嬉闹。除此而外,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我有种被捉弄的感觉,扬起头来,

我心有不甘的喊:

“喂喂!有人在吗?”我的声音消失在林中的风声里。我又默立了片刻,周遭有种反常

的寂静,似乎连小鸟的喧闹声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浓郁的花香使我薰然欲

醉,眼前迷离的树影花影让我眩惑。转过身子,我找寻我来时的路径,想退出这座树林。

但,我刚刚起步,那断续飘摇的歌声就响起来了:“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

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捉住那个歌声的尾音,迅速的冲进了林子里,于是,我猛的站住了,我看见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树前面,背对著我。身边放著浇花的水壶和花锄。她俯著头,在清除著树

根下的杂草,一面唱著歌,她工作得那么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打量著她的

背影,纤细,苗条,穿著一件印花的台湾绸的衫裤,头发却旧式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看装

束,她应该属于女仆之类。我站住,喊了一声:“嗨!”我喊得很响,但她却寂然不动,依

旧唱著她的歌。我诧异的望著她,忽然,我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了,她的头发!

那头发是花白的!一个少女怎么可能有花白的头发?我无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绕过树木,我

走到她的正面站住,再喊了一声:“嗨!”这一次,她抬起头来了,也停止了她的歌声。我

凝视著她,这是张奇异的脸,她应该是个老妇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样,她有张

“娃娃”脸。尽管脸上皱纹遍布,可是,那神态,那眼神,却宛如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她仰

视著我,眼睛里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张著的嘴,带著股孩子气的憨态。无论如何,这

张又老又小的脸让我觉得非常的特殊,但,她是不讨人厌的。我试著对她微笑,询问的说:

“这花园都是你照顾的吗?”

她从地上站起来,个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齐我的眉毛。她继续望著我,并不回答我的

问话,却对我展开一个近乎痴呆的笑容。“你的歌唱得真好听。”我说,她的笑容对我是一

个鼓励,我高兴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友善”。

她继续对我笑。仍然一语不发,笑得那么单纯,使人不能怀疑她的笑有何心机或嘲弄的

意味。可是,我一连两句话都得不到反应,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气,我想我还是先

把自己介绍出来好些。

“我是孟忆湄,将要在罗家长住。”

她还是笑,那张脸像个雕刻出来的笑面佛。我的言语如同落进了海浪里,连一点涟漪都

掀不起来。我有些不高兴了,无论如何这罗家每一个人对我都不太真挚,我所伸出的友谊的

手,竟无一人愿意接受!我掉开头,有些气愤的说:

“我很好笑,是吗?你干嘛那样盯著我笑?我又没有少一个眼睛或多一个鼻子!”大概

我的话使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去,然后就重新蹲下身子,用手去清除那些杂草,对我看

都不看一眼。这份冷漠使我难堪而尴尬,我下意识的把大拇指送到嘴边去咬著,一面呆愣愣

的站在那儿,考虑我要不要收拾东西离去,回高雄去。林校长虽然清寒贫苦,无法供给我一

份好的生活,但她热情诚恳,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正想得出神,那位“嘉嘉”忽然又抬起头来了,她仰视著我,依然带著那痴虻男θ荩

晕抑钢该媲暗乃墒鳎桓鲎*一个字的说:“要开花了!”我愕然。要开花了!什么东西

要开花了?顺著她的手指,我对那棵松树看过去。于是,我发现在那棵松树的树干上,缠绕

著一株小小的、黄褐色的藤蔓,藤蔓上没有叶子,只有著成串的小花苞,在风中摆动,有股

楚楚可怜的、妩媚的味儿。我有些惊喜,一来高兴她终于对我说话,二来也对那成串的小花

苞发生浓厚的兴趣。我用手指轻轻的拨弄著那些粉白色的花苞,愉快的问:“这种花叫什么

名字?”

她傻傻的望著我,仿佛我说的是蒙古话。

“要——开花了。”她重复的说,站起身来,抚摸著那映著阳光而变成金色的藤蔓。

“要开花了。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抬头看看天,脸上有种专注的神情。

“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再重复一遍。

我诧异的望著她。“为什么要起风的时候呢?”我问。

她不答,望著我一味的傻笑。半晌,才又说:

“你看见了吗?”“什么东西?”我一愣。

“花——要开了。”她指指松树。

我凝视她,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一切似乎都很反常,我有些神智迷茫了。就在我望著

她发呆,她望著我傻笑的时候,一个人从树荫间走了出来。我抬头,是那个昨天带我走进罗

家的徐中□!他仍然衣著随便,而神情洒脱。胁下夹著本很厚的书,他大踏步的对我走来,

看样子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眉宇间浮动著开朗的笑意,和清晨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他对

我点点头:“早,孟小姐。”“早,徐先生。”我也点了一下头。

“早,嘉嘉,”他再对那老妇人点点头,走过去拍拍老妇人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说:

“花开了吗?”

“花——要开了。”嘉嘉热心的指著藤萝。

“噢,”徐中□高兴的叫了起来:“还是真的要开了呢!今年会提前开花了。”他再拍

拍嘉嘉的手背说:“好好的照顾它们,今年,不用等到起风的时候,花就会开了!”他转向

了我:“孟小姐,我们在林子里走走,如何?”

“好的。”我说。我们在浓荫间缓缓的迈开了步子,他说:

“你不必费心和嘉嘉‘谈话’,她什么都不懂,她是一个白痴。”“哦!”我惊叹著。

“但是,她是善良而无害的,”徐中□说:“有的时候,她又好像并不是完全昏昧无知,例

如,她很喜欢人夸赞她,她很懂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又会照顾花草,懂得区别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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