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与安娜(9)

安娜哈哈笑了。"你该高兴啊!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丑人都巴望自己快点变老,因为人老了就没有丑俊的区别了。如果我们俩一起变老,损失大的应该是我呀!"

安娜一开始就给王贵定下了很轻松的基调:头发多少并不重要,因为跟他众多的缺点相

比,这不是最糟糕的。男女的视角的确不同。安娜长第一条皱纹的时候趴在王贵眼皮底下,叫他找。王贵半天都没找着。王贵一点不觉得安娜的脸因为多了一条皱纹而有了明显的变化。安娜却受了很大刺激,突然间抱回一大堆膏啊霜的,整天对镜子抹。后来月月长,年年长,安娜也就习惯了。物理上有个定理,似乎是两个速度相同的物体沿同一方向前进,相对而言是静止的。其实夫妻俩一起变老,谁也没觉得各自今天与昨天有什么不同,今年与去年有什么不同。有些旁人看起来夫妻间很奇怪的事情,夫妻本身却不觉得。比方说我现在都三十而立了,再听安娜称呼大肚皮秃脑门的王贵为"小王"就觉得很滑稽。"小王"也坚持喊安娜为"小安"。三十年下来,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再过几年他们的女儿都要被人称呼为"老安"了。

女人心思是缜密的。安娜的确不觉得王贵少一撮头发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既然王贵心里别扭,安娜也就留心起来。她一有空就拿着抹布擦干净每个门后墙角。枕头下面床单上面,床底下的发丝也一根根拣干净扔掉。王贵隔一阵子没收集到什么头发,也就自以为多心了。某一阵子,我们常看见安娜猫着腰,低着头,盯着地板,在家一圈一圈溜达。

"妈,你在干吗呀?"二多子问。

"找头发。这头发真讨厌。"

裤门事件以后,王贵再出门,安娜都不忘嘱咐,"别忙啊,路上小心,上课前照照镜子,看头发乱不乱,扣子扣好没有,裤门拉没拉。"安娜在她三十五岁上,沾染了大多数妇女都有的啰唆。

每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是安娜的收获季节。王贵会隔三差五地揣着一叠票子回来,塞到安娜手里:"数数。"

"多少?"王贵报出一个数字,连同拿钱的收据一起交给安娜。

安娜是会计,数钱很麻利。

"再数一遍。"

"不会错的。"

"我就是喜欢看你数钱的样子,那样认真,像个小傻子。"

安娜嗔怒地拍王贵的脑门儿,"好啊!你也敢嘲笑我!"

王贵这时候才觉得心满意足,很有男人的威风,说话也很硬气。男人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叫女人孩子幸福的吗?

第七章 不打不行(1)

夫妻俩不愁钱了,却很头痛这个儿子。小子从会跑起心就野在外面,用安娜的话说,玩起来不带三班倒的。"人家回家吃饭了你也玩,人家吃完了出来你还在玩,你都没有中场休息的啊?"安娜老这样训不开窍的儿子。二多子是不开窍,除了瞎玩什么都不懂,四岁了还不能数到十。他最高数到七,因为家里上三楼的阶梯只有七个。"爸爸,我要下去玩。"二多子每天从幼儿园一回来就要求。"就玩五分钟。"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二多子根本没时间概念,他嘴巴里的五分钟是跟家长学来的。等王贵放下手里的活赶出去看的时候,小子早跑没影

子了。

"你为什么又放他出去!?"安娜回回到家都看不见儿子。

"哪看得住啊,一眨眼就跑了。我还能给他拴条绳子?"

"天又黑了,还不快去找!"

王贵骑个自行车满校园溜达。他已经非常熟悉儿子的藏身地了,游泳池边,臭水沟边,小山头上,四百米操场。"你看见我家多子了吗?"王贵起先是逢个孩子便问。"我看见多多了!"孩子们认识王贵以后就会主动举报,然后王贵就会像揪泥鳅一样把儿子拎回家,夫妻俩把儿子一顿鬼训。

二多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训他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眨巴着眼睛昂头看着爸爸妈妈。直到有天出了个大楼子,夫妻俩才决定改变教育方法。

"王老师,我看见你儿子出校门了,往十六中那边跑,就一个人。"有人好心跟王贵汇报。王贵正去食堂买馒头的路上呢,一听赶紧掉头就追。追出校门三里地才看见儿子摇着根小树枝在前头走。王贵又跟抓泥鳅一样把儿子揪回家。

"你不想好了!小小年纪都出校门了!"安娜指着儿子的头训。

"大马路能去吗?不怕汽车轧你?"王贵也指着儿子的头训。

"光骂你一点也不长记性!"安娜指着儿子的头训。

"好好讲你也不听!你哪里都敢去,现在连校门都敢出去了!"王贵也指着儿子的头训。

"得打!"王贵恶狠狠地吐出这两个字。

"就是!马克思教育不起作用!我们就用法西斯!"安娜王贵以前没打孩子的经验。我小时候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不好意思),没激怒过家长。若说打,顶多是爱抚地拍一下。

"你打。"

"你打。"

"你打。"安娜和王贵把儿子晾在一边,商量由谁动手。

"好!我打!男同志下手重,别打坏了。"安娜狠狠心,决定牺牲自己。

"用什么打?"安娜问王贵。

"尺子。"王贵印象里私塾老师都用尺打。

"太重了,用手好点,疼不疼自己知道。"安娜反对。

"好。"

商量定了,王贵和安娜又回头把严肃的行刑气氛重新表演一遍。"你心都野掉了!"安娜板起脸。

"哪里你都敢去!"王贵附和。

"不打不长记性!"两人都故意把脸拉得长长,放得黑黑的。"今天不打你下次你还往外头跑!"安娜扬起巴掌。

"打哪?"安娜刚举手又停了。

"当然打屁股啊!还能打头吗?打傻了怎么办?"

安娜把二多子夹在胳膊下面,弯下腰,扒下裤子,照着二多子白花花的屁股蛋子拍了下去。

"你那样连蚊子都打不死。"王贵不满意,"要重打!不疼他记不住!"安娜又"啪"地加了点力。两个人对视一下,他们不太搞得清这个力度行不行,声音倒是挺响。

"不疼。"二多子从安娜胳膊肘下面露出脸,冲王贵笑了。他还觉得挺好玩。这下真把安娜惹火了,下了劲用力揍,自己的手都有点疼了。

"哇……"二多子开始鬼哭狼嚎。

"你以后还野外面吧?"王贵指着儿子恶狠狠地骂。

"啪,啪!"安娜和着王贵的问话赶紧加两巴掌。

"不啦!"

"你以后还敢出校门吗?"

"啪,啪!"

"不敢啦!"

"你以后还天黑了都不会来吗?"

"啪,啪!"

"不会啦!"

"你以后还去水塘边上吗?"

"啪,啪!"

"不去啦!"

"去洗手吃饭!"王贵命令。

儿子咧着嘴巴,哇哇哭着往厨房跑。安娜直起腰来收工。"不会打坏了吧?"安娜拿不准。

"不会。小子不打不长记性。"王贵给安娜鼓励。王贵自己下不去手,他得找个打手。

打不是目的,打完了还得教育,得让他知道为什么打他。

等儿子吃完了,王贵问:"今天妈妈为什么打你?"多子摇头又点头。

"因为你不听话!到处乱跑!外面车那么多,轧了你怎么办?断一条腿看你还往哪儿跑!"王贵说。

"外面那么多坏人!你跑出去,给人拐骗走,把你卖掉!"安娜补充。这其实是王贵和安娜真正担心的。"把你卖到乡下去!跟你奶奶一样种田喂猪!"王贵很恼怒地瞪安娜一眼,很严肃的教育,前面还上路,到后面又扯到老娘了。安娜赶紧收口。

"下次可千万不能跑远了!"王贵扯回正题。儿子赶紧点头,好像小鸡啄米。

"再跑远怎么办?"安娜又扬起巴掌吓唬二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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