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伙计(严家当铺系列之二)(17)

药人,以百药千毒喂之,自幼年起始,幸存者稀,多不堪药毒杂混之苦,死于七孔流血、腑脏尽蚀,或溶为尸水,十万人中仅存活一人,药人之血、肤、肉、发、甲、唾、泪、精,皆具药毒,喜为药、怒为毒、乐为药、哀为毒,其药能解普世众毒;其毒至极,堪称天下第一毒,然,前述皆为传言,试问,一人体内蕴含百药千毒,岂不矛盾?又何以喂食药毒而无碍己身?

药人之说,不过讹传,为杜撰夸大之属……

她脑子里,浑浑噩噩浮现她听闻古初岁自述为药人后,她好奇翻阅了医书所读过的字字句句,反复涌现,充塞在越来越昏沉的意识之中。

书上说,药人全身皆药毒。

书上说,药人可凭借自身喜怒哀乐决定释药或释毒。

书上说,药人存活不易。

书上说,药人身上之毒,堪称天下第一。

书上说……书上说……

书上没说的是──

药人,手臂被剁成两截之后,仍能自己将它缝合回去。

药人……

太多书中文字混沌凌乱,它述说着关于药人的事迹,她抓不着头绪,哪一项是真哪一项是假,她想认真细思,意识却不敌迷魂香之毒,她颈子一软,陷入昏厥。

古初岁扶起她,轻扣她小巧圆润的下颚,以唇抵在她唇心,牙关一咬,舌尖冒出的鲜血哺喂进她的嘴里,解她受波及而吸入的剧毒。

确定她气色恢复,他打横抱她,跨过浑身抽搐不止的黑衣男人们,不理会他们即将到来的下场,缓缓步回她的闺房,途中遇见强忍迷魂香毒的公孙谦,他鬓间净是一片汗渍,濡染墨色长发,足见其耗费多大的力量在对抗昏厥,能撑至现在依然清醒着,公孙谦儒雅外貌下的浑厚内力不容小觑。他明白府里被下了毒,忧心地想探视众人的情况。

「公孙鉴师,撒下毒香的歹人已被制伏,当铺毫无损失,迷魂香只会让人昏睡两日左右,并不会造成性命伤害,你再策动内力,毒香冲破穴脉会更难以收拾,别抵抗它,安心睡下吧。」古初岁与他擦身而过,留下淡淡哑哑的这一席话,而他的保证,令公孙谦的面容由紧绷而至放松,吁喘一口气,任由满园子浓烈的迷魂香味进入鼻腔,他依着柱,长躯滑下,沉沉睡去。

欧阳妅意醒过来了,双眼睁开的第一件事是抱头尖叫──

「手──手臂断、断掉了呀呀呀呀──」

她撕着喉,大声嚷吼。

「妅意。」古初岁坐在床边,伸手揽住她,要她冷静下来。

她一瞧见是他,虽然身躯软绵无力,她凭借着突生之力,忙不迭挨扑过去,按向他的伤处,她记得那儿喷溅出好多好多好多的鲜血,像流泉一样倾落个没停,他会死,他会死掉!

「你的手被他们斩断了──」惊慌的声音梗住:「咦……」

昏迷前的混乱记忆,因为指腹碰触之处的平整无伤而慢慢清晰。

手,断掉了。

丝线。

成千上万条的丝线。

缝回去了。

古初岁的右臂衣袖被削断一大截,露出手肘以下的部分,血染红断袖边缘,而手臂完好无缺,只剩下淡淡血色的一圈痕迹还在。

「药人……可以自己黏回断臂吗?」她直视他,神情有些憨怔:「这也是……药人的本领?」

之前他救秦关那回,她就见识过一次,只是当时心里虽困惑,却在乍闻他是药人后,便理所当然以为迅速恢复碗大的伤口,对药人是轻而易举之事。然而这次是整只手臂被斩断吶──

书上没说,药人会缝回手臂。

书上没说,药人拿刀捅心之后的伤,一眨眼就会痊愈。

「那些丝线是什么?」她又问。

古初岁静默凝望她。

他没打算瞒她,他知道,即使向她坦白所有,她仍会接纳他,美好如她,待他宽容,从不隐藏对他的关怀和怜爱,她听见他是药人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好在有你 」;听见他以血为药,让严尽欢出售牟利时,不舍他伤害自己而放声哭泣。

这样的她,会接纳他。

会的。

她会在听完他的解释之后,像先前一样,展开纤臂,拥抱他,跟他说: 哦,原来如此呀……

「那是金丝蛊。」他放柔眉目,浅笑解答她的迷惑。

「金丝蛊?」她听都没听过。

「我身体里,养着一条金丝蛊,牠是一种忠于宿主的蛊虫,若宿主躯体受到伤害,牠便会潜往伤处,吐出丝线,为宿主缝合伤处。」牠住在他的心房间,睡眠占去牠大部分时间,所以他才会在踏进严家当铺时,典当他的心,因为他全身上下,最珍贵的,就是金丝蛊。

欧阳妅意眸子极缓地瞠圆,他不意外她的反应,寻常人听见稀奇古怪之事,难免会吃惊地瞪大眼。

「像妳曾见过的割腕刀伤、我胸口上的匕伤、被歹人剁断手臂的伤口,牠皆能为我治愈,我之所以能尝遍百药千毒而不死,牠便是最重要的一……」古初岁慢慢停下正述说的唇瓣,他本准备告诉她金丝蛊的由来,以及牠在他体内存在的原因,但他不得不闭起双唇,因为她的表情,并不是一种逐渐解惑的恍然大悟,更不是越听越趣味的好奇,反倒是……

嫌恶。

他在她的容颜上,看到了毫不掩藏的嫌恶。

她细眉深皱,嘴角塌垮。

「你的意思是,你身体里,养了一条虫?」欧阳妅意声音有些颤抖,尾声最末的那个字还直接消音。

软软的、蠕着的、肥大的……虫?

恐怖的儿时记忆涌上心头,她明显抖两下,忍住作呕的冲动,咬唇:「……好恶心。」

心,抽紧,疼痛蓦地炸开。

古初岁一时之间,抵抗不了。

被直言「恶心」的金丝蛊定是受到剧烈打击,牠在他心脏里翻腾打滚,胡乱钻凿着他的血肉,带来疼痛,绞着心、刺着骨,酸涩的蛊泪,教他心口泛起难以言喻的苦味。

痛!

牠在说,从她面前逃开!

牠在说,离她远远的!

牠在说,快走!快走!

牠在说,她觉得我恶心……

牠在说,她嫌恶我。

他被牠所影响,自惭形秽的卑微,驱使他僵硬地站起身,疼痛使他弯着腰,举步维艰地走出她的视线,掩上双耳,不去听仍无法下床行走的欧阳妅意在他身后的呼喊。

牠在说,别听,别再听!

牠在说,不要再从她口中听见更多伤牠的话语……

牠在说,她的嫌恶,让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说,我竟然天真以为,自己是会被接纳……

古初岁按住胸口,要藏在心里的金丝蛊停止蠕扭,牠让他痛得快要不能呼吸,痛得四肢百骸都在发颤,痛得比饮下任何毒药还要更加更加的疼痛……

他踉跄逃着,五指深深抓紧心窝处的血肉,指甲陷入其中,然而这样使劲的力道,仍敌不过方寸深处蛊狂的翻搅。

他在水廊中央屈膝跪下,大口吐纳,肺叶也吸不进活命空气,太痛了!太痛了!他逼出无数冷汗,每一颗凝在额际的汗水,都是剧毒,他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像是持续了一辈子一般漫长,他精疲力尽,躺在水廊青石板上,吃力喘息。

金丝蛊平息下来,心窝的痛,仍一下一下地抽搐;他也平息下来,毒汗不再冒出,他疲倦地瞇细眼,一双滚着金边的金绸长靴,缓缓步入他的视线范围。

全当铺,应该只有两个人清醒,一个是他,一个是欧阳妅意……

来者,何人?

「啊,逃跑的小老鼠当真躲在这儿。」

突如其来的笑嗓,不仅耳熟,更教古初岁全身上下每分每寸发肤都毛骨悚然的熟悉。

他慢慢抬头,站在眼前的金袍男人,冲着他微笑。

可恶!双腿完全使不上力!

欧阳妅意狼狈跌落床下,下半身彷佛被嵌进石块中一样沉重,她仅能靠着同样软绵绵的双手,匍匐往前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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