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的爱留给你(26)

我总是会在半夜醒来,黑暗中,隔着长长的落地窗,望尽那沉睡在阒暗深邃梦底的荒凉人世。

搬到这处十四层高的小套房,我依然沿袭这样的习惯。我不要任何家俱;长长透明的一扇落地窗。电视开着,而我并没有在看,赶译著一本罗曼史稿子。

忽地,奇怪突然听到小提琴琴声。我略略皱眉,发现声音是从电视传出来,卫星传送的音乐节目。萤光幕上正映现的是柏林交响乐团。

我起身打算关掉电视,画面慢慢拉近,缓缓停焦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画面上,拉着小提琴的那个人,昂然傲气中一抹隐微的落寞神情。边下角字幕介绍,第一小提琴手,连明彦。

明彦?他加入了柏林交响乐团?

我萎跪下来,攀对着电视,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的明彦。想到他那封信上写的一切,蓦然流下泪……突然懂了,懂了他所说的一切,懂了他曾对我说过的那一切。

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知道我对江潮远的心情,所以他从来不曾对我倾诉说他对我──原来他对我,是这样的心情。然而,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他的爱。他说,他寻找的理由不会在,所以他选择一种方式留下来──明彦啊明彦!

我掩着脸,低低啜泣起来,伴着小提琴声,如是一曲哀悲的咏叹调。

 ★★★

生活会在不经意间教人学会忘掉许多事,并且从容地面对自己的无心,与对记忆的背叛。

“这位是李成发先生。”

又是一次晚餐,一位陌生的对象。我含笑点头,算是招呼。

“他个性内向了一点,比较不擅应对。”班贝的朋友殷勤含笑,比着座旁一张木头脸、不苟言笑、神情枯燥的男人介绍说:“不过他人老实可靠,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闲来没事看看书,看看电视,是个很顾家的男人。”

“李先生喜欢音乐或读诗吗?”班贝看我一眼,多事地替我问道。这个朋友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对方听说她在替朋友找对象,一头热地介绍个人来。

班贝的朋友用手肘推推李成发。他动了动身子,有点腼腆尴尬,还是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唔……这个,我不是很懂音乐,所以……唔……很少有时间欣赏。至于平常,大半看一些介绍理论的书籍,文学性的东西比较少接触,所以诗嘛……唔,不怎么在读……”

他说得吞吞吐吐,语调乏味平板,一如他那张缺乏性格活力枯燥的表情。

“没关系。我也不是很喜欢。”就是这个了。我微笑说:“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很合得来。”

班贝转身瞪大眼看我,碍于礼貌不好说什么,只是拚命地朝我传递惊叹频波。她在说我疯了。

我当做没看见,陆续和李成发谈问一些问题。很好,一一都符合我的要求。他不听音乐、不读诗,看起来老实可靠,中规中矩的。这样就可以了,我只要求这样。

就是这个了。

班贝的朋友见我和李成发谈得似乎很融洽,便佯装还有事,拉着班贝先走了。我再问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问一句,答一句,冷冷清清地,不过,这样就可以了。

“那么,我想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想如果我不先开口,他大概整个晚上都会像这样坐着,跟我耗在这里玩“问答游戏”。

他并没有提议要送我,我也想省省麻烦。在门口分手时,我略略欠身,微笑说:“我往这边走。那么,就在这里分手了。再见!有空的话,再联络。”

他还是那样一张木头脸,也不说话,磨蹭了半天,突然说:“呃,我送你回去吧!沈小姐。”

“不必麻烦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谢谢。”

“这样啊……那么……再见。”他没有惹人厌地坚持,对我鞠个躬。

我欠身回体,微笑和他道再见。

待他转身后,我悄悄吐口气。漫无所谓经心回顾游望,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地茫然。

对街,一个人影,在对我凝望,以那样的姿态与我相遇;我们中间隔着车水马龙,隔着道银河。

江潮裂开了,他直步走过来。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走过来。江边潮远,那个人却正踏着浪潮向我走来……怎么会是这样的相遇?在这嘈杂的街头──“男朋友?”他含笑问,低低地。

“嗯。”我愣了一下,撤着谎。他全都看见了。

“是吗……”他微又一笑,笑中有那么一丝落寞。几年不见,他的笑容多了一丝风霜。

相逢在昏暮中,一旁是车水马龙,向晚的街道,人群往来,杂嘈不休。这样的相逢,我或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这几年,你过得好吗?”他抬头,慢慢又问。

“嗯……很好。”我望着他,夜里深邃的眼神依旧。“你呢?过得好不好?”

他踌躇一下,笑笑地,没说回答。

我们沉默相对。他看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一稍纵,我或许就该要走。

“什么时候回国的?”我问。

“四天前。”

“哦……”我竟不知该如何说了。“那么──”

我想该说道别的时候了。他看着我的眼,忽然说:“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沈若──但还是,那么忧愁。”

为什么还要重提?那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盛着哀愁。但他又何必懂?

“我想,我该……”该是说再见的时候。

“那么──再见!”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再见。”

我从他身边走过,长长一条街道,一直忍着没回头。

泪却,慢慢地滑落。

 ★★★

几天后,我捡着一个晴朗的日子,回到那个阴暗腐霉的地方。

妈过世后,我便把这个地方锁起来,四处漂泊浪迁。风灰与尘土,毫不留情地将这个“家”,侵害得更加地颓败。我把该丢的都丢,大致整理一下,找来隔壁的阿水婶,指着屋里一些破败的东西,说:“阿水婶,这些东西就拜托你帮我处理,至于这个地方,就让给你和阿水伯住,看你是要打通还是怎么着,随便你。屋顶都漏了,可能得修一修。”

这个家,连同附近地方的人家,都是占用公地的违建,日久就地成法,我们没有土地所有权,却有居住权,只要房子不倾倒损坏,可以住一辈子。

“你不回来住了吗?若水?”阿水婶说:“你一个人,没个地方,能到哪里去?房子阿水婶先帮你看着,等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

“不了,阿水婶。”我摇头。是不打算再回来了。“这房子就给你们了,我用不着。”

“若水……”阿水婶喃喃,叹口气道:“唉!天公真是没眼珠,真夭寿,让你妈那么早就去了,丢下你一个女孩家……唉!”

阿水婶不意的喟叹,猛叫我红了眼眶。我转开脸,再回顾屋内一眼,毅然掉头说:“那么,就这样了,阿水婶。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阿水婶送我出门,边说着:“以后你有空,就多回来这里走动。”

“我会的。那么,我走了!”

阿水婶对我挥挥手。忽然叫了一声,叫住我说:“哎呀,等一下,若水──”跑回她家,取来一封信。“这儿有封信给你的,我帮你收着,差一点忘了!”

“谢谢。”

我看看信封,没有落款。但是那笔迹──撕开的信封里,一张音乐会的入场卷无言地飘落下来。日期就在明天晚上。

我怔怔地不能动。那样小小的一张入场门票,覆满着我一切的情愁。

当天晚上,在黑暗中,原已平静的心,江潮涛涛翻搅着不平息的浪波。我倚着阳台边墙,黑寞的天空苍漠地,挨不到尽头;低下头,低叹一声,慢慢撕掉那张入场票,静静地看着它随风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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