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22)

老太太嘴唇无声地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因疲累和虚弱,说不出话来。她闭了闭眼,犹舍不得般留恋地望望杜夏娃。

杜夏娃稍微挪近身体,说:“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会再来看你。”顿了一下,低头看看手中的画,突然加上一句:“以后有时间,我会再来看你。”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添上这句话,说完自己先感到愕愣。

老太太老皱的脸皮挤聚在一块,似是在笑,安心地闭上眼睛。

杜夏娃静静注视老太太脸上那份安详一会,才默默退出房间。杜日安跟在她身旁,说:

“谢谢你,夏娃。我看得出来,大妈她真的很高兴。”

杜夏娃默然摇头,却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摇头,仿佛只是一种情绪的反应,或者下意识。她低头望着那幅画,浓厚的忧郁和强烈的绝望感再次逼得她窒息。

果真这是出自她母亲的手笔,那么,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绘出这种愁闷绝望?当年她还是那样如花的年纪,怎么会画出这种阴沉的忧郁?这幅画昭昭如诉,在诉说她的心情,一种寻不出出路的困境。

“你在想什么?”杜日安问。

“这张画。”她指着画。“你看了有什么感觉?”

杜日安凝视画一会,慢慢说:“作画的人,似乎被困在什么难境中,充满无能为力。”

“我跟你有同样的感觉。这幅画充满了绝望忧郁,看着看着,仿佛会被那种忧郁传染。”她叹口气。“就好象是我的处境。”

“大妈说这是你母亲画的,你母亲跟你一样,都与路先生有割不断的关系。”

大概吧,杜夏娃且又叹了口气。她与她母亲陷身在相同的困境;她母亲最后挣脱了,或者说,背弃了。这幅画是否就代表了她母亲对那份禁忌感情的无能为力?

“我走了。明天考完试我会再来。”走到大门前她对杜日安摆摆手,门口昏黄的灯光洒了她一身幽淡。

“等等。”杜日安比个手势要她稍待,找了白纸细心将画包覆妥当。

杜夏娃看着他静静做着那些事,实在感受到他的细心、沉稳与可依赖拉近距离看,她慢慢发觉杜日安与路相似气质下的不同。路是绝对的,杜日安却像大地能够包容。

“谢谢。”她接过包覆妥当的画,挟在臂下。“那我走了。”

“我送你。”杜日安如常要送她。

“明天见。”她亦如常的摇头,站定了,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要对我太好。你对我这样,我不知道能不能还。”

“我不是要你还我感情,才喜欢你的。”杜日安的坚持与固执,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在他无表情的神态中展现。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认定自己要什么,坚持地往前走,即使前方是地狱。他对自己不受控制的感情坦然而正视,而路却受困于文明的现实,挣扎而矛盾。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杜夏娃却觉得不安;杜日安太坦然了。

尽管她以种种姿态坚持她对路的爱,对于违逆社会禁忌的“罪恶”,她也只能避免去想,只能隐身在黑暗,却无法逃避所谓正道的意识形态。那个意识形态,以道德为基准,伦常为纲纪,否定她和路的爱。

“你知道别人怎么认为我——我们的吗?他们说我们这样是不正常,是变态,是乱伦……”

“就因为这样,你就不会爱路了吗?”杜日安反问得平静。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都一样会爱他。”声音轻而低,但很清楚。“可是,我们活在纲常人世中,违逆文明现实,触犯社会禁忌而相爱,我们,我跟路的这份感情是无法公开的。不仅无法公开,根本完全没有出路。同性相恋还好,人们已经可以接受,可是我跟路——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们身上流的同缘的血——别人只会觉得我们肮脏污秽。”

“不,我相信会有出路的。同性相恋的人,也是经过漫长的奋斗和努力,才慢慢被世人接受,承认他们感情的正当性。等有一天科技更加发达进步,进入无性生殖的时代,人类可以被复制,爱情与生殖的对象分开,血缘不再代表任何意义,那么同缘相恋的感情,就不再是禁忌。”

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百年?二百年?眼前的他们,仍是被围困在没有道路的黑境里。灯光幽缈,杜夏娃昏暗的脸,也跟着黯淡。

“夏娃。”杜日安低声唤她,慢慢将她拉到自己怀中,要她看他。“我希望你明白,我喜欢你,不会因为我们之间血缘关系,而改变对你的感觉。世界以大多数人的观念与标准在转动,你我都无能为力,可是,我不想否定己对你的感情,就像你不会否定自己对路先生的感情一般。”

杜夏娃沉默不语,不是因为他对她真实的表露,而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要她看他,她就看着他,看他温柔细致的爱包围着她。

他的爱是有细节的,从小小的拥抱到轻轻的抚触。他凝视着她,拂开她卷乱在额前的毛发,亲着她的额,她的鼻,她的脸颊;轻触她浓密而长的睫毛,吻着她凝视过的眼。他的嘴唇冰凉,但是他的感情温热。他轻轻将她垂在胸前的头发撩到肩后,手指滑过她的脖颈,掌心轻怜的抚托住她的下巴,冰凉的唇,很轻的,吻上她的唇。

她突然流下泪,哭了出来。因为他的爱。

“我不能爱你。”不干道德,无关羞耻,只因为路。

“没关系,我会爱你。”杜日安扯嘴一笑,他早就明白。“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只是往前走,没去臆想会有什么结果。

夜色惯常的黑,沉默是他们的依然。偶尔有风会低语,他们就从风中走过去。走经商店街,各种各样的霓虹闪烁不定,聚集了整世界所有灿烂缤纷的灯光。杜夏娃下意识加快脚步。这世界的光太多,她不习惯太多的明亮。

过了马路,前面一家三星级的饭店,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停在饭店门前,环手在女的腰后,捏捏她的屁股,边笑边说:

“看你长得骨骨瘦瘦的,没想到摸起来还挺有肉。”

女的侧过脸,娇嗔作态地打拍男人,嗲声说:“哎呀!讨厌!”

那声音,那影——杜夏娃蓦然停下脚步。分明是她熟悉的陈明珠。

“陈明珠!”她脱口叫出来。

那女的楞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搂着男人快步走进饭店。

杜夏娃匆匆把画塞给杜日安,忘了她身上还穿着制服,不假思索追进去。在她看见陈明珠身影时,杜日安也追了进来。

“怎么回事,夏娃?你遇到认识的人吗?”

“陈明珠!”杜夏娃来不及回他的话,在大厅中叫住陈明珠,走近她。

果然是陈明珠,虽然擦着厚厚的粉,抹着红红的胭脂,但那夸张的眼影下眨动的,还是她看熟的眼珠。

“怎么,珊妮,你跟这女孩认识啊——”矮胖的男人扭头看看杜夏娃。

陈明珠瞥了杜夏娃一眼,含糊的点头。推着矮胖的男人,黏着糖蜜娇声说:

“嗳,邱董,你先去柜台订好房间,我马上就来。”男人干笑一声,移动着短腿走开。陈明珠回过身来——夸张的眼影,和满墙红橙黄绿掩盖下的表情——是她认识的陈明珠了。

“嘿,好久不见了,夏娃。”陈明珠先开口。

杜夏娃沉默看了她一会才说:“你一直没来学校,我去你家找过你,才知道你搬家了。”

“是吗?”陈明珠反应很淡。

“你现在怎么样?我——”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陈明珠打断她。“每天擦红抹绿、花枝招展到酒店上班,陪客人喝酒、聊天,然后到饭店开房间。”故意用一种乖戾的语调,像在对什么发泄报复。

杜夏娃又沉默一会,瞪着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说你在便利商店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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